第42章
  “不……不成,”纵使脑子里天旋地转,“我还得为娘子擦洗身子。”
  目光一转,落在林慕禾身上,她与自己离开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屋内的香味还未散去,不久前也才续上。
  清霜说道:“林娘子发了高热,烫得有点吓人了。”
  顾云篱沉下眸子,起身又去探林慕禾的额间,果不其然。夏日里发起高热最是难受,她絮语不断,虚汗出了一身,眉间也痛苦地皱着。
  “能发热将毒素逼出去总归是好的,我去抓些药煎,小叶姑娘,你就暂且休息吧。”
  清霜也点了点头,又将想要起身的小叶按了回去:“我去给林娘子擦身子,你歇着吧!”
  语罢,便拾起地上滚落的铜盆,匆匆跑了出去。
  小叶本想拒绝,可浑身乏力,脑袋里一片混沌,全然起不来身,无奈,她只能靠在椅背上稍作休息。
  “小叶姑娘,安心休息一阵吧,”顾云篱打开药箱,将药分拣出来,“若是乏力,做什么事都只会事倍功半。”
  也不知这话她究竟听进去与否,顾云篱说完之后,那边果然安静了下来,良久,又隐隐传来一阵啜泣声。
  顾云篱手上的动作不停,飞快地分拣药材。她也不是第一次碰上小叶哭泣,然而面对她,除了一句“不要哭”,她还真当想不出来什么安慰的话了。
  “若娘子不成,我也不欲多活了。”声音里含着些许绝望、疲累,顾云篱这才有些实感。比起寻常十七八岁的女子,小叶也瘦削了许多,甚至还没有清霜高,这对主仆从始至终都在过着格外凄凉清贫的生活,而这其中,林慕禾几次发病垂危,小叶便几次在她身侧没日没夜的照顾。
  此时,顾云篱也忍不住有些动容,她垂下目光,眼睫疏离,良久,感慨道:“你与林姑娘还真是……主仆情深。”
  说罢,她拣完药材,放在药碾子中碾磨,又是一阵寂静,听不见小叶的回音。
  隔了许久,清霜打了水进来,她才声音极低地开口:“我的命都是娘子给的,若娘子去了,我又如何能独活?”
  清霜愣了愣,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碾磨药材与沥沥的水声。
  顾云篱不答,小叶却悲从中来,忍不住道出往事:“我本是章事府中女使与家丁私通生下的孩子,侥幸活了一年,双亲便被双双浸猪笼处死。”
  “若非娘子生母离世,满家无人愿意照看娘子,主母也不会留我长大,服侍娘子,我也不能安然活到如今。”
  这是谁都不曾知晓的往事,数十年前,林慕禾的存在竟然挽救了一个既定要死去的孩童的性命。顾云篱眉头轻蹙,心中豁然,也难怪如今小叶竟然将林慕禾的性命视作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东西了。
  她正思索着如何开口,一旁为林慕禾擦洗身子的清霜先开了口:“既然如此,若非你在身侧照顾,林娘子也未必能安然活到如今。小叶姐姐,你怜惜林娘子生命,可她又如何不会如此?若你身体先倒下了,她往后才真是茫茫天地,无依无靠了。”
  语罢,顾云篱眸子颤了颤,看了眼清霜,旋即,轻轻勾了勾唇角。
  烛火照不到的昏黑的角落里,清霜听见小叶的哭声止住,继而,是一阵衣服窸窣声,像是她在轻轻地揩眼泪。
  清霜还想说什么,床上的人却先有了动静。
  幽曳的烛火晃动,将她的侧脸精心雕刻了一番,投射在发黄的墙上,继而随着跳动的火苗晃动。
  顾云篱松开药碾子,起身走到榻边,低下身,才看见她下意识地想要揭开被子的动作。夏夜闷热,禅房里封窗闭户,她流了满头的汗,手不适地想要掀开被子,寻找凉意。
  看见这番动作,顾云篱倒是轻轻松了口气,毒素入体,看来并没有将她的五感进一步摧毁,这说明以毒制毒的法子还是起效了。
  “姐姐,要掀开吗?”
  “不用掀被子,我去把窗户打开。”语罢,她起身就欲开窗。
  下一秒,肩头却是一紧,顾云篱动作愣生生止住,险些没站稳。
  她几乎一瞬间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再扭过头,果然见林慕禾伸出的手紧紧攥着自己外衫的一角。清霜擦洗的动作一顿,看了看顾云篱,又看看林慕禾,眼睛滴溜一转,果断将手里的巾帕扔进盆里:“我去碾药开窗,姐姐你来照顾林娘子吧!”
  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清霜便快她一步,自觉拿起了碾子磨药。再回头去看小叶,她哭得太伤情,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轻轻舒了口气,她败下阵来,转身耐着性子慢慢再次将她的手指掰开,拣起帕子继续撩开她堆叠在颈间的发丝,一点一点将上面的细汗擦拭干净。离得近了,她仍然能够轻易嗅到林慕禾身上传来的枯朽的血腥味。
  顾云篱深知,今日暂且压制住了蛊虫,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谁也说不准下一次蛊虫发作究竟是什么时候,也说不准下一次,林慕禾是否能同今日一样撑过去。
  眸光下移,她轻轻用眸光丈量着林慕禾的脖颈,眉头轻蹙,心道:果然还是太瘦了。就这么轻轻一握,竟然刚刚及她一掌宽,就好似一截清荷,只需稍稍用力,便可倾摧。
  她指尖一概冰凉,盛夏天里也依旧,许是这点冰凉让林慕禾脸颊上的热烫感稍稍减弱了,她宛若找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下意识地便将脸颊往她冰凉的指节上蹭。
  皮肤滚烫,似乎还在向外散发着热气,一寸一寸蒸腾着顾云篱的皮肤,她一个激灵,手指一颤,却不想轻轻划过了林慕禾同样炙热的嘴唇。
  于是热气上移,顺着泛红的指尖窜上耳根,顾云篱却没有察觉,只是一贯冷漠疏离的脸上,多了一丝从未见过的表情,愣愣地看了一眼指尖,直到耳边再次响起细微到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难受的呻吟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像是山风吹入经万年不化的雪山,凭空吹起一阵雪浪,振起涟漪,令山君动容。
  睫毛簌簌颤了颤,顾云篱屏住呼吸,抚起衣袖,将手背轻轻放在她滚烫的额头上,任由她将自己当作一块纳凉的冰块。
  这一夜格外漫长,替她擦洗完四肢,喂下药时,天光已几近破晓。
  顾云篱靠在椅子上合眸小憩,四下太过安静,她竟然生出睡意,就要缓缓沉入周公乡内。
  “当”得一声激荡灵魂的晨钟声骤然响起,屋内众人的困意宛如鸟兽般四散,顾云篱一个哆嗦,立时便在椅子上坐直了。
  清霜趴在榻尾睡得正酣,一脸茫然地醒来:“怎么了怎么了!”
  顾云篱睡意本也不深,很快反应了过来:“是寺内晨钟。”
  脑子很快运转起来,她清醒了过来:“清霜,晨钟是什么时辰?”
  清霜甩了甩脑袋,终于回过神:“已是寅时了。”
  “……”揉了揉酸痛的后颈,顾云篱借力起身,“寺外应当有马车,租一辆马车,咱们现在就回医馆。”
  “现在?”清霜愕住,“可是林娘子还没醒……”
  “寺里不太平,”顾云篱已经动手收拾起来药箱,“我总有预感,再待下去会出事儿。”
  听见后半句,清霜立刻不疑有他,不再多问,转身就去通知刚刚惺忪睡醒的小叶。
  人间才刚刚苏醒片刻,就连鸟雀才姗姗爬上枝头鸣叫,寺内值夜的僧人还尚未换班,便见四人匆匆跨过寺门,留下一句多谢收留,便搭乘马车快速离去。
  日头倾斜,马车颠簸,顾云篱搂着林慕禾的半边身子,隔着衣料,却感觉到她在隐隐打着寒颤。
  毒性相互博弈,一阵高热,一阵便又是极寒,她嘴唇翕动着,含糊不清地说着冷,好在这一路并不太长,太阳全然升起时,一行人这才终于回了医馆。
  安顿好一切时,也要接近午时,医馆许久没开灶,清霜和小叶两人合力收拾了一番,这才点火起灶,忙乱之中终于做了一顿隔了一日的阳春面。
  热乎乎地吃上几口,众人也总算有了休息一会儿的机会。
  许是看见医馆终于开了门,几个布衣百姓又来问了几服药,折腾到未时,顾云篱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林慕禾正躺在榻上,仍旧是水深火热,就连顾云篱都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药汁喂不进去,她硬是狠了心,掰住她的下颌,有些暴力地才多少灌进去些许药汁。
  这一服下去,似乎总算有了好转的迹象。
  顾云篱不敢太松懈,搬了张凳子在榻前坐下,顺手又翻起了医书。寂静的午后,只有低微的蝉声与书卷翻动声,就这般便催生的困意,眼前晦涩的字眼变成了看不懂的鬼画符,昨日的精神起起落落,一整天都太精彩,却也实在伤神,她乏累极了,少有如此毫无防备入睡的情况。
  书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她轻轻倚靠着榻边柔软的被子,就这样沉沉入睡。
  第30章 顾云篱从前从未见过她这样无所顾忌发泄情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