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顾云篱睡得很实,呼吸绵长,这一觉罕见得安稳,可恍惚睡梦间,她似乎看见了有个妇人正温柔地拿着手绢轻轻逗弄自己鼻子,惹得她咯咯发笑。
  “小槿儿。”一阵天外来音,温柔得顾云篱鼻尖发酸,热意涌上了眼眶。可幻境却骤然消散,只剩下鼻尖些微的痒意,催使她睁开双眼。
  啊,竟然醒了么。顾云篱半阖着眼,默默想着,心中怅然。她只以为是风将窗帘吹起,抬手就要拂开挑逗鼻尖的布料。
  这一扯,却没能扯动,反倒引来一道疑惑的声音。
  “……小叶?”声音中空内虚,很低,还带着明显的沙哑。
  顾云篱惊觉,立刻直起了身子,手上竟然攥着林慕禾的衣角,目光一转,果不其然便看见床榻上的她正费力地伸出右臂,想要摸索探寻到自己。
  顾不上回应她,顾云篱起身便从桌角为她倒了一杯清水,又扶着她赶紧喝下。
  一场几乎夺人性命的大病过去,林慕禾显得不安极了,将就着喝了两口清水,声音总算不太沙哑,便又急切地循着顾云篱的手臂摸了上去:“小叶……!是你吗,小叶!”
  放作寻常,顾云篱定是忍不了这样毫无章法甚至有些冒犯的摸索。然而如今面对这样一个还在病重的人,她实在没什么脾气去计较这些。
  不太自然地眨了眨眼,顾云篱不动声色地将快要摸到自己腰间的手握住,开口道:“林姑娘,是我。”
  话音一落,却不见身前的人有什么反应,她还是有些慌乱,被顾云篱握住的手似乎挣扎了一瞬,但终究因为没有什么力气,软了下去。
  “小叶、你怎么不说话?”林慕禾无助地开口,声音慌张无措,“你是谁?”
  顾云篱这才收紧了眉头,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感知了一番林慕禾的脉象,这才惊觉一事:毒性相争,竟然连带着将她的听觉与嗅觉一并消失了。
  好在这只是暂时的症候,并不会持续长久,顾云篱吸了一口气,思索了一番。继而,指尖如蝴蝶轻触在林慕禾的皮肤,安抚性地点了点她,她执起林慕禾的手,冰凉的指尖在她生了一层薄汗的手上轻轻写道:
  “别怕,是我。”
  手心一凉,林慕禾呆愣地跟随着指尖在手心的笔画,一点一点在漆黑的脑海中将这四个字拼凑了出来。
  随后,一段记忆轰然涌上大脑,四个字恍然和昏迷前耳畔最后响彻的那句话重叠。
  “别怕。”
  “我会救你的。”
  她指尖发痒,忍不住想要瑟缩收回,而病后却没有力气,连顾云篱这样盈盈一握都没能挣开。
  可身前的人动作太过温柔,仿佛午后的春风,安抚着她不安的灵魂。
  鼻尖一酸,前额积蓄起汹涌的情绪来,想要奔涌而出,却因干涸的眼眶无法将眼泪释放出来。
  林慕禾猛地吸了口气,半个身子颤抖起来,顾云篱愕然地挑眉,愣是没想到她一醒来,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眼眶憋得发胀,却流不下一滴眼泪,可情绪涨满,无处宣泄,无奈,便只能倚着顾云篙的半边肩膀干哑地哭号着。
  没有一滴泪顺着白纱落下,可隔着轻薄的衣衫,顾云篱却感受到了庞然的湿意。
  一如山洪卸闸,干涸的风雨欲来。
  身前的人身子颤抖着,像溺水之人攀住浮木般紧紧攥着顾云篱前襟的衣裳,她在仅凭触觉才能感知到周遭一切的不安感之下,发泄着快要崩溃的情绪。
  林慕禾一贯隐忍含蓄,顾云篱从前从未见过她这样无所顾忌发泄情绪的模样,一时间手足无措,一双手不知该往何处安放,又不知为何不敢将手放在她脆弱的肩颈,只隔着半掌宽的距离,轻轻地在空中轻拍安慰着她。
  林慕禾听不见,看不到,就连先前一概敏锐的嗅觉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在一切都是漆黑的世界里,她只能依靠仅剩的触觉感知周遭的一切。
  在掌心处得到了令人心安的答案后,紧绷着的、快要盖顶的情绪终于得以倾泻。涛之起也,随月升衰,潮汐升落,不知多久过去,灭顶的情绪就如退潮一般,渐渐下落,直至平静下来。
  号哭声逐渐减弱,变为了有些粗重的喘息声,继而接着减弱,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忽然这么安静,顾云篱还有些不适应,然而肩头的重量却是一沉,林慕禾的身子一松,顺着她的肩膀便滑了下来,电光石火之间,顾云篱反应迅速,连忙伸手搂住了她软下去的身子。
  这样一搂,只隔了一层轻薄的白色中衣,她对于林慕禾消瘦的身子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清霜扒着门框探进来一只脑袋,向内打量了一圈,压低声音问:“姐姐,是林娘子醒了吗?”
  目光触及两人有些别扭的姿势,清霜顿时又反应过来:“是出什么事儿了?”
  顾云篱将怀中的人扶正,又小心翼翼地把她塞回被褥中,末了,又担心她太热,屈指将薄被一角捏起,轻轻撩开一部分,这才甩了甩也刚清醒不久的脑袋,撩开竹帘走了出来。
  这一觉虽然睡得很实,但终究睡得她脖颈和身子酸痛,顾云篱伸展双臂抻了抻,才舒了口气回她:“方才醒了片刻,受了委屈哭号了一阵,又力竭睡了过去。”
  清霜愣了愣,隔着竹帘的缝隙轻轻看了看又昏睡过去的林慕禾,不禁轻叹一声,感慨道:“能在这么短时间里醒来,林娘子的毅力已经异于常人了。”
  “自小在石缝中求生的人,毅力自然是要比寻常人大上几分,”小几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一口灌进去,顾云篱清醒了不少,“现如今只是暂时压制住了蛊虫,往后稍有不慎,都有毙命的风险。”
  清霜趴在桌上,下巴撑着桌布,皱眉道:“师父留下的医书都没有法子吗?”
  “尚且没有看出来有什么法子,这蛊虫不在寻常西巫巫术之内……”她眸色愈发发沉,“来历尚不得知,但绝对不善。”
  “如此凶险的蛊毒,林娘子先前又处东京,怎会招惹上这样的祸事?”
  这便是盘踞在顾云篱心头最大的疑云,她无法不对此事产生一些荒诞的联想。身处右相府那样的泥潭,她也不得不对林慕禾身上的事情都多加一层揣测。就如那普陀寺的住持方丈所说,这一切冥冥之中,说不定早有因果。
  思及此处,顾云篱摇了摇头,暗暗在心里苛责自己,本不该用这样的心去揣测林慕禾的。
  “常师叔似乎对此事略有了解,上次离开时,也应允了会去查。”清霜思索了一阵,说道,“只是已经半月有余,仍旧没有消息,也不知师叔北上是否真的去了东京……”
  再次提及东京这个字眼,顾云篱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眸中也浮现出思量来。
  “这蛊毒恐怕来历不小,才会让她也不敢一时下定论,才动身往北去。”
  顾云篱擅长察言观色,那日常焕依神色的变化逃不开她的眼,天下蛊毒皆出自西南巫术一派,对于西南之事,她三缄其口,也不知是怎样的隐情,会让她如此讳莫如深。
  那这事会与顾方闻、与旧案有关吗?
  “临云镇内,先前递送的邮差还在吗?”她暂且理了理思绪,“事到如今,除却我自己北上东京亲自去查,就要写信去问问常师叔了。”
  清霜皱巴着一张脸懊恼答:“原先敕广司包揽了江宁一片的递送之事,如今分舵倒了,无人管辖,早就乱成了一团,根本无人来替人送信了,先前总理这事驿站清闲了好几年,如今正出了这档子事,他们还忙乱着呢。”
  “莫非民间没有野使差送?”顾云篱皱着眉答,这敕广司一倒,倒是牵连出许多事情来,连着熟视无睹的寻常事情都有了困难。
  “即使有野使,如今我们*也不知常师叔在何处,”清霜眨了眨眼,细细看了眼顾云篱的面色,忍不住又问,“姐姐,你是不是累了?”
  顾云篱脑袋一白,愣了一下,才稍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忘了这茬事儿,或许是真的累坏了,连脑子都不转了。
  无奈,她只能轻声叹气:“如此一来,要想打听消息只能去杭州府的分舵了……”
  “我想起来,方才出门买菜时听见些消息,街上人都在议论呢。”
  顾云篱:“议论?是敕广司的事?”
  “这事儿闹得挺大,据说牵连了不少从前与敕广司有银钱往来的商会与人,”清霜捧着下巴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不论是否有实证,凡事牵连者,都要被带过去细查,一查便要查账,便扯出来好些偷漏门税的。”
  “也不过是咎由自取。”顾云篱冷淡地评价。
  “哎呀,我一说就错了重点!”清霜又是一拍脑门,“不光这个,我还听闻这事儿惊动了集成一派,他们本就管理敕广司,此事一出,有人传言过些时日,总舵要来人亲自料理……”
  “总舵?”顾云篱顿了顿,“也是,江宁富庶,骤然失去这么大一块地方的分舵,他们这样也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