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顾云篱听出这是那季嬷嬷的声音,带着她独有的尖利嗓音,隔着数十米开外她们都能听出来。
  那便有人温声说了些什么,又惹得季嬷嬷朗笑。
  顾云篱却明显发觉,林慕禾的步伐缓慢了下来,像是不太愿意去面对什么。
  “我也在,”思索片刻,她出声,“今日我也在,出什么事,我会帮你的。”
  林慕禾一震,才感觉有些紧绷的肩膀稍稍松弛了下来。
  那小厮走在前面,遥遥便喊了起来:“二娘子来了!”
  霎时间,原本还有些纷嚷的前院骤然安静了下来,不等顾云篱扶着林慕禾抬脚,她便感受到数十道如有实质般的目光向她射来,其中,那最为锐利的一道,来自中间之人——
  她一袭烟粉色的褙子,长裙堪堪过了脚尖,梳着还未出阁的女儿发髻,远远隔着,便看了过来。
  如林慕禾一开始所说,这位“大娘子”看起来确实很是“恭直”,无论一颦一笑,还是站姿礼仪,几乎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她兀自站在前院中心,目光平缓地射来,没有多余的试探,也没有过分的打量,只那么一眼,却足够锐利。
  她与林慕禾长相并不相似,倒和林宣礼相似更多,想来林慕禾的长相也是随了她的生母。
  见几人走来,她垂下眸子,朝着来人交手行礼。
  这便是右相长女,林慕娴。
  即使形容动作挑不出错来,可顾云篱还是觉得,这人看来的目光眼神都让人觉着不适,却说不清是哪里不适。
  她随着林慕禾一起交手回礼:“见过大娘子。”
  “一别两年,”她扶起林慕禾,眸光里透出些微关切,“慕禾,你又瘦了几分。”
  “慕禾一身病骨,消瘦一些也是情理之中,”对上这关切的目光,林慕禾脸上却并未有多少喜色,“只可惜慕禾眼疾未愈,不能看一眼大姐姐……”
  “这不是你的错。”林慕娴笑了笑,抚了抚她的手,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头上的首饰怎么还是两年前那些?”
  “旧宅节衣缩食,不敢过多用度,二娘子又一身病,时常要吃药,便没有多少银钱再打点这些……”那季嬷嬷连忙说道。
  却看她一身行头,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比林慕禾身上的值钱贵重些。
  顾云篱以为按着林慕娴对林慕禾如此关切的程度,定然早已发现,会斥责两句,怎料她却抿唇一笑,并未追究:“这些年也有劳嬷嬷照看慕禾了。”
  顾云篱的面色终于变了,看向林慕禾,她唇角一直噙着笑,此时,却有些僵硬。
  “我嫁妆里一副头面,改日给你添上,”林慕娴又转身抚上,“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不能怠慢了自己。”
  “慕禾明白,多谢大姐姐。”
  语罢,林慕娴像是才注意到顾云篱与清霜这两个大活人似的,“哎呀”了一声:“这位便长兄他说得那位医士吧?”
  她看了过来,顾云篱却打了个冷战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令人不适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下,顾云篱总算是发现她目光的不妥之处。
  她目光轻飘飘的,像是不甚在意自己,可方才与林慕禾谈话时,却拿余光一扫,有些刻意地眨了眨眼。
  第一眼,落在自己周身穿戴上,紧接着,是瞧她的模样,最终,她淑然朝顾云篱噙笑点头,掩盖住了眼底的真实情绪。
  那一眼充满了轻蔑,她隐藏得很好,可第二眼时那微微一凝神,还是让顾云篱看出了一二。
  “我一早听闻顾神医就是江湖人士,说来也巧呢,昨日赶路,我们也碰上一位侠士。”
  顾云篱一愣,不解地问:“侠士?”
  林慕娴欣然道:“昨夜赶路碰上一群流民想要劫财,正是这位侠士救下我们,今早才能赶到。”她说着,便转身撤开一道,轻唤后面的人上来。
  只见她身后一层加一层的侍女仆从缓缓移开,走出来一个一身紫衣的女人来——来者对上顾云篱惊愕的目光,微不可察地轻笑了一声。
  笑声回荡在耳边,顾云篱却拧眉,只觉一阵头疼。
  这来人正是昨日传信的常焕依。
  双眼刺痛了一下,顾云篱只暗自心惊了一下,就迅速收回了视线。
  “见过几位小娘子。”常焕依袖摆飞扬,朝她们随意行了一礼,一副完全与她们不认识的模样。这半月有余不知怎样的风尘苦旅,她身上的衣裳都有些破旧,只是她笑起来,却不显颓态,依然明艳。
  压着心里的疑惑,顾云篱同林慕禾一行行了礼。
  林慕娴笑笑,娓娓给装作不识的几人介绍起来:“顾娘子不知,这位侠士身手了得,几招便制服了那作恶的流民,方一打听,才知也是要途经江宁府,我怕之后再出这样的事情,索性便请这位侠士一路护送回来了。”
  顾云篱挑眉,再一次看了一眼面色波澜不惊的常焕依,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林慕禾倒也听出了常焕依的声音,但顾云篱没有任何反应,她便也了然地没有去过多关注,只乖巧地站在原地,俨然一副逆来顺受的庶妹模样,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
  季嬷嬷在一旁吸气,惊讶道:“那路上车子坏了,莫不是……”
  “正是。”林慕娴一旁的女使答,“这群流民弄坏车轴,妄图劫财,着实可恶,好在这位侠士出手相助……”
  季嬷嬷没有见过常焕依,那日来为林慕禾看诊,几人来得隐秘,除却她们四人,再无别人知晓常焕依的存在。是而,常焕依演得颇为行云流水得心应手。
  “哪里的话,”她笑了笑,“小娘子正逢喜事,怎能被这种事冲坏了喜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啦。”
  那季嬷嬷还想上前感谢她,却瞥见她沾满灰尘的衣角,动作一顿,终究没有上前,只是道:“既然回来了,旅途劳累,就快歇一歇,再商议日后行程吧?”
  林慕娴顿首,有些疲累地抵了抵额角,垂下眼来,那目光又在林慕禾身边绕了一圈:“许久不见二妹妹,我还想与你说些话来,且等一会儿,一起吃顿午膳吧。”
  第50章 可见那场山雨来过,并非只淋了一人肩头。
  这话不是征询,更是知会。
  林慕禾敛眸,弯身恭顺答:“晓得了,大姐姐。”
  她态度温顺,还是一如在东京时那副温吞不争抢的模样,着实取悦了林慕娴,一些莫名的怨气消散了几分,林慕娴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嘴角,点了点头,便随着季嬷嬷下去休憩。
  “哦对了,给这位侠士也安排一间屋子,”她走出几步,猛然想起来什么,回过头来,“常大侠,一路风尘颠簸,不如洗漱洗漱,歇几日再动身?”
  一切似乎都在常焕依计划之中,她闻声扯起一个笑来,拱手抱拳冲林慕娴道:“既然如此,某便不与小娘子客气了,多谢小娘子。”
  林慕娴抿了抿唇,轻轻笑了笑,转身便与季嬷嬷离开。
  热闹的前院不消片刻,便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寂静。林慕娴来得浩浩荡荡,上上下下带了三十多号下人,此时均随着她离去,只留下顾云篱几人在前院,仍然有些凌乱。
  如林慕禾所说,她的这位大姐姐但从表面上来看,确实堪得“恭直温良”一词,可顾云篱看得出来,这不过一切表象而已。若真的和善,又怎会看着自己的妹妹被一个下人欺凌至此?
  不过是披着善人的一层皮,行些表面功夫的伪善之人罢了。想到此,顾云篱更是没来由地一阵恶心,愈发觉得这旧宅四角的天空逼仄压迫,像是要把人深深困在其中似的。
  直到脚步声走远,再听不见时,林慕禾才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浊气。
  林慕娴的态度有些微妙,她未必看不出,先前东京府时,她是断然不会这般虚情假意地关心自己的。
  在她眼中,沉默亦是一种所谓的“善”。于是主母欺压时,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下人狗仗人势苛待自己时,她也只是静静看着,默认允许着一切的发生。
  她也从未刻意去欺压这个妹妹,可林慕禾却清楚,这并非因为她心地如何良善,而是自己太过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她去动什么心思刻意打压。
  思及此处,她忍不住轻嗤出声,不知是在笑自己软弱,还是笑林慕娴的虚伪。
  顾云篱瞥见她紧抿的唇线,良久,她才缓声道:“要休息吗?离午膳还有些时间。”
  林慕禾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小叶便要上前搀扶。她刚刚迈出一步,想说什么,却又意识到今时今日旧宅安排了许多不知是谁的眼线,便只能冲她做了个微妙的口型——“小心”。
  她也猜出来今日常焕依的到来,必定有事情要发生。顾云篱眼神黯了黯,片刻,才勾起一个笑来,站在原地默默目送她离开了自己的视野。
  裙袂轻扬,瞬息间消失在她视野外,顾云篱眼皮跳了跳,又按下心头那总是忍不住浮起的莫名的愧疚与酸楚之情,一遍一遍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