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察觉自己的指尖一阵往四肢翻涌的寒凉,林慕禾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谎言编织造就而成的蛛网终究不堪一击,甚至不需要有人去捅破,便被几道风吹散了。
  “没有,”她听见自己说道,“许是盛夏将歇,离群的鸟多了些吧。”
  掩下心底那些不适,顾云篱终于舍得上前走了几步:“近来暑热虽褪去不少,可也不要总是午时在日头下了。”
  听到她的脚步声,林慕禾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几步,可刚有这个念想,她却一瞬间怯懦了。
  四下而望,举目皆是漆黑,如坠寒潭。
  轻浅的药草香在鼻尖萦绕起了几分,林慕禾呼吸暂停了一瞬,下一刻,顾云篱的手似乎缓缓伸了过来:“怎么总是发呆?可是中暑了?”
  她习惯性地想要伸指去探林慕禾额间的温度,可袖摆的衣料刚刚叠起,就见林慕禾低下头,咳嗽了两声,似是无意躲过了她伸来的这一下。
  “许是着风了,”轻咳了两声,林慕禾又直起身,“今早太累了,稍后长姐还要着人布菜用膳,我先休息片刻。”
  顿了片刻,她又对顾云篱道:“顾神医也好好休息一番吧。”
  话毕,顾云篱呆呆地应了一声,便见她冲自己作了一揖,扭身顺着连接主屋的廊檐一步步摸索回去。
  直到她走出一丈开外,顾云篱才想起来她这一路来得不易,也不见小叶搀扶,自己也应当上去帮她一下,可这也仅仅停留在想法之上,她想迈出那一步,却看着林慕禾一路摩挲着掉漆的柱子,脊背挺得笔直。自己上前去扶,反倒有些不妥了。
  眼神黯了黯,顾云篱头一次有些敏锐地察觉到,林慕禾的某些地方,正悄无声息地改变着。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
  清霜觑着再没了声音,这才上前在顾云篱身边轻声说:“方才听师叔讲得太入神,一时间忘了觉察,姐姐,林娘子会不会——”
  “这些不重要,”顾云篱收回目光,心中亦跟着附和了一遍,是的,不重要,“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在鹧鸪群飞走的前一刹,常焕依几乎是面如铁色地说出了那第二件事:西南动荡,顾方闻或许已经卷入当地的蛮夷动乱,至今下落不明。
  难怪几乎已经一月有余,都不见顾方闻再递来什么信件,也难怪江南好端端的富庶之地,会不知从何处涌来这一批流民。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便是这个道理,边陲之地,再加上各种各样的族群共同生活,这地方便一直不算太平,光是知府,在*顾云篱幼时随顾方闻在西南时的记忆中,就换过不少。
  巫术一派驻扎此地,自然什么山水养育什么人,自小时候起,顾云篱便觉得这群人有些神神叨叨,不太正常,但反观顾方闻似乎也是这副模样,便没有放在心上。她也见过那些学三教九流邪术的人坑害无辜百姓的事情,只是彼时江湖之中自有惩戒这群不义之人的侠士,当地官府也不肯姑息,这自然未成风气。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顾方闻那样精明的人都在这场混乱中都失去了影踪?
  不自觉地,指甲又缓缓刺进皮肤之中,她亦有些迷惑,这究竟是顾方闻为保全自身的手段,还是他真的陷入什么不测了?她自然希望是前者。
  与常焕依短短不过不到半刻钟的交流,便凭空多出来这么些事情,顾云篱再一次觉得疲累,没有一件事情肯放过自己,直要把她精气神耗干。
  心神俱疲,她发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时,手已经不自觉地扶住了一旁的清霜。
  “姐姐!”见她身形摇晃,清霜一惊,赶忙扶好她。
  “无碍,无碍,”顾云篱甩了甩脑袋,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如今江宁敕广司已经被裁撤,这阖府上下都是林宣礼的眼线……又该从何处打听师父的下落?”
  “姐姐!”看她面色发白,清霜吓坏了,“常师叔还在,她一定有办法,哪怕是再去其余分舵,亦不是别无他法的!”
  听见清霜提起常焕依,顾云篱这才稍稍平稳下来些呼吸。
  别说清霜,就连她自己也少有几次见过自己如此失态。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顾云篱现下也分不清了,更没有力气再去厘清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
  清霜面上也涌起不忍,她不难猜出顾云篱为何如此,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便只能扭头去为她倒了一盏清心的茶水。
  瓷制的建盏在指尖托起,掀开盖子,在沉寂的空气中发出一阵阵轻微细碎的磕碰声。
  一口清茶下肚,蒸腾的茶气逼走些许令人混沌的情绪,顾云篱半靠进身后的圈椅之中,合目小憩。
  “姐姐,好点了吗?”看她闭上眼,清霜又忍不住询问。
  顾云篱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而后,良久的一阵沉寂。
  久到清霜以为顾云篱是靠着椅子睡着了,正要为她去拿一张薄毯盖上时,顾云篱却开口了。
  声音有些喑哑,清霜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闭着眼靠在圈椅里,手脚忍不住轻轻蜷缩起来,那方天地太逼仄,她更不敢伸开,于是,背影显得单薄了许多。
  “清霜,”她唤了一声,像在自语,又像在寻求某种答案,“若我查到最后,这一切并非我所想要的,又该如何?”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求仁得仁,更多的是事与愿违,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早就将这个道理烧得具象给了自己,多少个日夜,顾云篱都曾这般警醒过自己,可她也并非看遍世事超凡脱俗的高僧老道,自然做不到释怀。
  若能释怀,就不会任由这复仇的烈火熊熊燃烧了二十年。
  张了张嘴,清霜哑声,却不知如何作答,她第一次有些恨自己没能多读些圣贤书,说不定此时就能引经据典一句,开导开导顾云篱。
  “我……”她咬唇,“反正,我不会离开姐姐的,哪怕姐姐要死,我也……”清霜说了一半,顿了顿,又忽然觉得这话不吉利,一拍额头,赶紧改口。“呸呸呸!我这嘴!”
  她这番语无伦次的回答,倒是引得顾云篱笑了一声。可笑过,又是一眼踌躇。
  她忍不住想,若是此时林慕禾在,又会给自己什么样的答复?
  那人一颦一笑,如秋月般温声说话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她又觉得心口无端牵起一丝细痛来,那痛细微,却仿佛落了根,连着情绪的线,随着回忆一寸寸地绷紧。她理不清,也不知源头,像是毕生都未曾体会过这样的陌生情感,顾云篱竟然发现,在自己的前半生的经历之中,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牵人心绪的情况来。
  到底,对她还是愧疚多一些吧。
  将杯中的茶水饮尽,顾云篱半靠在椅背上,眸光逐渐黯淡,终是觉得困倦,她重新合上眼,轻轻入梦了几分。
  *
  旧宅之中,对于林慕禾虽然苛待虽多,可也不敢亏欠了每月应有的药材,若是她一日真死在了这老宅里,京中的人势必是要拿这群不上心的下人是问的。
  小叶轻车熟路地向库房走,盘算着时间,这个月京中寄来的药材也应当到了。
  若不是这些微薄的药材,林慕禾或许连去岁的冬日都撑不过去了,她想,这可能也是京中那群人最后的一丝良心了吧。
  如今嫡女归宅,这方面自然更不敢在明面上刁难,每个人都做足了表面功夫,甚至交付药材时,都难得换了张好脸。
  “如今府上可没人敢短缺二娘子的东西,小叶姑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若是有毫厘差下的,只管向大娘子去告!”那管事儿的女使笑得不达眼底,仍旧有几分轻蔑,说的话却更让人觉得恶心。
  小叶自知这群人的嘴脸,抱在怀里清点了一番,确认无误后,这才点了点头,未置一词地离开。
  那人敷衍地冲她一笑,就打发她离开。
  谁知前脚刚迈出门去,后脚,那尖酸刻薄的声音就似是无意般传来:“跟谁稀得克扣似的,这些日子哪次不是巴巴送上了?倒也不嫌自己一身疾病晦气,整日抛头露面的,谁想沾染,呸!”
  纵使这样的话小叶听了不下数十遍,可再听,仍然觉得无比屈辱——哪家的下人,敢这样嘲讽做主子的?
  她鼓足了勇气,站定了回头,正要开口理论,那女使却一眼瞟了过来,见她转身,先是微妙地翻了个白眼,抱臂道:“哎哟,这可不是说凭御轩的呐,小叶姑娘,可别误会了。”
  说着,她扬了扬脑袋,示意小叶看过去。
  顺着她的目光,小叶就看见一个穿着寻常家丁的深灰色直裰的小厮正站在库房门口,垂着脑袋,看不清相貌,一句话也不说。
  不等她搞清楚状况,身边的那个女使又扯着嗓子道:“别站着了,你这个月的月钱可不曾短缺,我账上记得清清楚楚的,多不了你的也少不了你的!”
  见小叶不解,那女使哂笑了一声,指着他道:“你不知道,他是看马厩的朱青,也不知抽哪门子疯,现如今主子们都在,你可别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