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林慕禾笑了笑:“也好,顾神医有自己的考量便好。”
  她静静笑着,再一次让顾云篱无法窥见其周全的神色,更不知这一刻她心中究竟想了些什么。
  迫不及待地,她更想让林慕禾早日复明,迫切地想从那双眼中看见色彩、情绪,看见那灰白的瞳孔渐渐染上墨色,填满她的情绪,以来参破她更为隐秘的心绪。
  只是聪慧如她,哪怕目盲也从未影响过她对世事的窥探认知,那么自己的秘密,究竟又能藏几时呢?
  待一切明了的那天来临,真的面对上那双澄明黑亮的眸子时,又会是怎样一番境地?
  *
  从水路去往东京的事情便就此定下,为了更平稳从水路上走,特地又重新挑了个日子,晚原先定下日子三四日才出发。
  这三四日的空闲,随枝也被林慕禾以仆从之由留在府中,只是她为商户籍,没有身契,比府中的女使们又宽松自由了几分。
  此事的林慕禾正没人敢多为难一寸,尽管这随枝娘子来历有些不寻常,但念在手边确实没个趁手的女使塞给林慕禾支使的,林慕娴也只能同意了让随枝留下。
  于是原本有些安静的凭御轩又热闹了几分,即使马上要离开了,随枝还是带着顾云篱与清霜在院子里修整了一番,将花草侍弄得体了不少。
  小厨房熬上林慕禾调养身子的药,趁着这空闲时期调养了几分。顾云篱思虑周全,又在院中通宵达旦地磨药煎药,做出来一小瓶药丸状的调养药,随身带着,方便路上随时服用。
  一切准备妥当,六月廿七这日,风和日丽,河面上风速温度适宜,正是出行的好时候。
  第89章 顾神医,在想什么?
  林家置办了两艘中型商船,一艘用来运送来回行李、以及从纪家接来的贺礼,另一艘则是主人家乘坐的。
  清早开始整饬搬运,日上三竿,巳时初时,终于修整完毕,主人家登船。
  林慕禾的行囊很简单,带了几身换洗衣物和一些寻常物件,甚至不及林慕娴装衣裳的箱奁大。船行数日,商船内的装潢与普通人家居所无异。
  林慕禾与顾云篱居于甲板所在的一层,除却在外的护卫与皇城司暗卫,这里面便只住着她们四个。
  铜镜前,随枝正为她算着带着的衣裳:“好娘子,来来去去就这么几身衣裳,都是去年的旧款了,东京的太太女娘们早不流行这样的了,待去了东京,我去裁衣店好好给你添补几身。”
  “依你罢,我双目不能视物,再鲜艳的衣裳穿在身上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林慕禾说着,循着记忆摸到一只妆奁匣子,轻轻将铜锁叩开,她摸了摸,取出一只银钗,问身后的顾云篱,“顾神医,还劳烦你为我看看,我手中的可是一支梨花银钗?”
  看了一眼,顾云篱怔了怔:“正是,你要戴这个?”
  林慕禾应了一声,她也很有眼色地上前接过那钗子替她簪好,顺便又强迫症似的将她几缕杂发并入耳后。
  这钗子她自是认得,是小叶的旧物,也是亲手送走歹人、送走了她生命的那只银钗。林慕禾并不忌讳什么沾了晦气,在顾云篱簪好后,她兀自轻轻碰了碰那钗子,像是在做什么约定,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顾云篱静静看着,没有打扰,在她结束一切后,原本平稳泊着的船忽然轻轻摇晃了一下,船舱外传来一阵号子声,是船要驶出码头了。
  几人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一同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之上。
  河面风速正好,暑气也被冲淡了许多,清霜正扒在船边四处张望,码头上,送行的旧宅一帮人摆着手,其中以季嬷嬷最为卖力,一边摆手,一边还拉长嗓子喊:“姐儿,回了东京定要稍封书信回来——”
  这回,是真真切切要去东京了。
  周遭忽然涌来些实感,顾云篱的手忍不住颤了颤,她做了个深呼吸,才平复下来。
  那个噩梦里燃烧着大火的地方,也是那个承载着亲族记忆的地方,更是她前半生最温存的残留之地。
  此后,便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她誓要亲手将旧案的蒙尘擦拭干净,将真相洞悉,公布于世人之前,还亲族世人清白,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手心忽然一热,她猛然回过神来,身侧也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林慕禾,她抚上自己的手,察觉了掌心的汗,轻轻一笑,歪头问她:“顾神医,在想什么?”
  是了——还有一件事,那便是为她医治眼疾,将困扰她半生的眼疾之谜一一解开。
  “没什么,”她拨了拨被江风吹乱的发丝,回握回去,“许久没有去东京,一时间,百感交集罢了。”
  且看她的神色,应当与自己差不多。
  由此,方得始终。
  *
  同日,陈留。
  临时搭建的难民棚吵吵嚷嚷,有妇人的哀求,抑或是不知缘由的谩骂声,或是孩童的啼哭声,无比纷扰,听得人心头火起,烦躁难忍。
  看守的官兵亦有些不耐烦了,忍不住向身边的人抱怨:“南蛮子真能跑,竟然一口气跑来这里,到头来还得是咱们来管这烂事!”
  “难民一多,最易生时疫,今日不是说有阆泽的人来给这帮人看病么?怎么还不见踪影?”
  那官兵说着,身后却蓦地伸来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纵使青天白日,这么一下子也险些给人魂吓出个好歹,他惊叫了一声,提起长枪连连后退几步,才看清方才拍自己的人。
  来人一身轻简的灰色布裙,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药箱子,身后还跟这个个子很高却佝偻着背的人,低着脑袋,十分可疑。
  “你是谁?!”他松了口气,没好气问。
  “在下正是收到阆泽飞笺,特来援助难民的郎中。”来人和善地笑笑,朝两人拱了拱手。
  “噢……那他又是谁?”那官兵说着,提着长枪指了指她身后的人问。
  “是我老家跟来的药童,是个治不好的偻子,一脸麻子,从小自卑,不敢面目示人……”
  “说那么多没用,十分可疑,抬起脸来!”毕竟至今陈留城墙外还贴着某个通缉要犯的告示,他们也不敢松懈。
  “六子,愣着干什么,给他看看!”灰裙女子踹了身边人一脚,那人才颤巍巍抬起一张毫无可取之处的、布满了麻子的丑脸。
  仿佛觉得再看一眼就要长针眼似的,这官兵只看了一眼,立刻移开眼,嫌晦气道:“行了行了,去吧去吧!”
  这麻子脸更消沉了几分,扭头又老实站回那女子身后。
  “还有些问题想向官爷打听,”女子将药箱放下,拍拍灰问,“这批难民从何而来,来了多少?”
  “能是哪的?西南的呗!这是腿脚快的,各地州府都不敢要,一路推诿塞来了这边,再有难民,就要往别的州府赶了!”
  “是啊,官家如今重病,更不可能让这群蛮子的去东京徒增晦气啊!”
  女子了然,拱手谢罢,领着身后的偻子向距离最近的难民堆里去了。
  这人正是蓝从喻,而跟在她身后的,正是易容伪装过后的萧介亭。
  “此地距离东京还有多远?”离那群官兵一段距离后,萧介亭终于憋不出,问道。
  “陈留是进京最后一道防线,去往开封不过四十余里,确实近得很。”蓝从喻带起了面纱手套,执起最近一个昏迷的难民的手掐起脉来。
  “多谢你一路带我来,不如就在此地别过吧,四十余里路,我脚程快,明日便能到了。”他实在等不及了,再耽搁下去,比把他架在火上烤还难受。
  说着,他就要作揖别过。
  “东京府查验比寻常州府严格了几倍,入城皆需各地州府开具的凭由公验,你一个官府通缉在逃,勉强算作黑户,如何去进那严防死守的开封城?”蓝从喻说着,已着手掏出来针包给眼前的病患施针,丝毫不受影响。
  “我起码还有这一身身手,飞檐走壁,还怕……”
  “得了吧,亭州兄弟,”蓝从喻眉心蹙成一个忍俊不禁的弧度,“如今开封江湖人混得可不比方才建朝时那般快活了,你飞檐走壁,对面的羽林卫便一箭给你射下来,只怕等我回返开封,你已经与我阴阳两隔了。”
  此人说话总是一针见血,颇有种杀人不见血的感觉,萧介亭哑口无言,刚燃起的精神头瞬间熄灭成了灰:“照你说,我该怎么混进城里?”
  “我自然有办法,答应了你的,定是能做到的,别废话,煮药去。”她眼睛不抬一下,掐着面前的老翁的人中,看着他逐渐苏醒了过来。
  手捧一只用得不知多少遍的破碗,萧介亭心情无比酸涩,他面朝北遥遥望了一眼,继续佝偻着背,起火开始煮药。
  *
  夜风徐徐,吹入帐中,河道之内的盛夏夜晚,远不及在陆上那般炎热,窗户半支着,留给夜风趁虚而入的空间。
  船舱内寂静极了,临近子时,所有人都已歇下,除了船上值夜的护卫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以及推着船只平稳前行的水浪外,只剩下人们入睡的轻浅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