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余下的话,众人自然明了。
  便是如今医术最为高超的医者,也不可能将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皇帝救出来。并非没人能够医治,而是如今形势,谁敢去给治好了,才是真不要命了。
  官家能清醒几日,这便够了。殿内众人垂下眼,各自沉默了一瞬。
  也是这一瞬,顾云篱再次感受到了沈阔所说的那句“朝局混沌”的威力。这殿中所有人,没人真心实意想要皇帝痊愈康复,桑家人只盼着他早日归西,储君没有下落,好让二子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右相希望他清醒,不过是想借官家之势,处理如今清浊两派之间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矛盾,好让自己更高升一步。
  九五之尊,万人之上,金銮殿上无人不朝拜臣服,晚年之间竟然落得如此田地,实在叫人唏嘘。
  肉食者谋之,又何见焉?
  但如今一只脚迈了进来,只能谨慎为之了。
  “秋闱将至,如若官家能清醒过来,也是极好。”林胥说着,脸上露出些微笑意,看了一眼身旁的桑厝。
  意识到此人又在挑衅自己,桑厝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应和:“自然。”
  众人面色各异,忽而,寝殿内,应江掖着手快步走了出来,急急朝众人一拜:“官、官家醒了!”
  “哗啦”一声,最先迈开的步子是李繁漪。
  “顾娘子,请来。”崔内人适时地跟了上去,低声对顾云篱道。
  深吸了口气,顾云篱抬起眸子,看了眼此时此刻,几个都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的人,踏入寝殿。
  明黄的龙榻上,锦被堆叠,一个佝偻崔巍的身形有些孱弱地倚靠在软枕之间。
  他发丝不复彼时医治的凌乱,此刻被宫人整齐地束好,嘴唇颤抖着,正被人伺候着喝下清水。
  听见响动,他先是抬了抬眼,随后,一道混沌,却仍然犀利的目光穿过一众宫人的衣摆遮挡,直直投射在顾云篱身上。蓦地,她察觉到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
  阴云不散,已是深夜,快要子时,林慕禾这下总算信了那句今夜所有人都回不来的话了,隔着宫墙,消息难以打探,一刻得不到顾云篱的消息,她一刻难以放下这颗悬着的心,即使洗漱过罢,在榻上也难以入眠。
  终于,门外传来一阵声响,随后先是清霜的声音:“随枝姐姐,你回来了!”
  她同样睡不着,抱着剑在院中一直等着,略有一丝风吹草动,她都会警觉地醒来。
  林慕禾一瞬间从榻上起身,身上只穿了一身中衣,摸过床头的灯盏便匆匆走出去。
  随枝正和清霜提衣进来,于是,脚下急急一停,她在门前停下,衣袂与发丝一同在夜色之中轻轻一晃,垂在身侧:“随娘子,可有顾神医的消息?”
  随枝紧急进屋,合上门,猛灌一口茶水:“使了银钱,托从宫中进香的修媛打听,只听闻殿中不太平……圣人似乎盛怒,不过,方才有消息,官家醒了。”
  “呼——”猛地喘过一口气,林慕禾总算浑身脱力跌坐回椅子里。
  官家苏醒,那便说明顾云篱成功了,只是,他苏醒之后,又该如何呢?
  “太好了!”清霜叫了一声,语罢,又觉得委屈,使劲拿袖子擦了一把泪。
  “顾神医她……还会在宫中留多时?”
  随枝揉揉眉心:“尚且不确定,明日宫门大开,或有传旨的内侍,如若右相回来,也许也能带回消息。”语罢,她看了一眼已经面色疲惫憔悴的林慕禾,又提醒道:“娘子,你该歇下了,如今起码知晓官家醒了,一切尚还有保全之机。”
  躁动难平的心口总算歇下几分,林慕禾忙不迭点了点头,抬手擦了擦方才流下的泪水:“是、是,我要好好歇息,明日早点打听顾神医、顾神医的消息……”
  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清霜心里也一阵细微的疼痛,眼圈又红了:“我也去睡,随枝姐姐,你也快睡!”
  众人心口都说不出的沉重,随枝眸色暗暗,“嗯”了一声。
  倒在床榻上,林慕禾不知在黑暗中看了多久,才终于支撑不住困意,混沌睡去。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梦中刀光血影,梦得尽是惨状,梦见与顾云篱天人两隔,不复相见,她睡得极浅,似乎没睡多久,便被一阵细微的声响吵醒。
  冷汗流了一身,她双眼涨涨,还是想哭,却生生忍住,起身下榻走了出去。
  声音响动院子院中。
  阴云带来的狂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知何时,天幕之中快要要人窒息的云层逐渐褪去,林慕禾方才发现,晨光微露,稀薄的白光从天边泄露,院中露重,带着些许寒凉。
  昨夜一场骤风急雨,院中细心照料的花都未来得及收敛,花瓣被打落在地,一地残花,落红无情,将湿痕还未褪去的地面装点得些许风雅。
  她顺着声音,朝来处看去。
  朦胧的夜色与微显的晨光交织,有些矛盾地笼罩在院中人的身上。
  她还穿着那件朦胧素雅的蓝色纱衣,听见她追出来的响动,是而微微侧了侧头,朝这边看来。
  眉眼浸润在晨起薄薄的晨雾之中,她勾了勾唇角,露出个歉然的笑:“仔细声响,还是把你吵醒了。”
  还想说的话未说完,顾云篱猝然止住话音。
  因为她看见了林慕禾脸上划过的一道泪滴,紧接着,就好似昨夜那场骤雨一般,越下越大。
  她哭着,手心里还皱皱巴巴揉着什么东西,顾云篱赶忙要上前:“怎么哭了?”
  “你留下的花笺,我看见了。”她哭着,声音却依旧清晰。
  眉心颤了颤,顾云篱自然知道她说得是什么,于是无奈笑了笑,止住脚步:“抱歉,未能和你赴约。”
  林慕禾抹了一把泪,暗骂自己失态,咬着嘴唇,看着眼前的人,心中的情绪就好像打翻了调料罐子,她分不清是什么情绪,百转千回,纠缠在一起,烧灼着她脆弱的心房。
  该说句什么好?
  目光垂下,看见顾云篱手中提着的药箱,她咬了咬唇,问:“你要走了?”
  “回来拿一趟东西,”顾云篱眨了眨眼,把手中的药箱搁下,“官家还需多日诊治,圣人下令,未来几日,我都要在宫中随侍。”
  林慕禾眸子颤了颤,看着她,一时间无言。
  “本来攒着许多话,想昨日与你说,”顾云篱眼神黯了黯,叹息了一声,“孰料有这种变故。”
  如今再说,似乎也不是时机了,自己已经完全走入李繁漪与朝中势力角逐的泥潭之中,尚且难保自身,此时再将那些往事讲与她听,让她知道一切,再让她成为自己的共犯吗?
  若平反这一路要死一人,她只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林慕禾,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往后的余生之中,就应当是一江水平,坦途无碍的。
  嘴唇颤了颤,林慕禾听见她的话,脑中忽然恍然。
  汹涌的情绪在此时冲破了闸门。
  她忆起昨日在书房见到的一切,心中痛意竟然比昨日还剧烈,无数信息宛如碎片在脑中飞快飞过,长天秋水,她身子泛起一阵颤抖,不知是因天寒还是情绪作祟。
  顾云篱也瞧见了这个细微的变化,就要上前:“天冷,你怎么不多穿些?”
  一阵晨风吹起,卷起地上干涸的花瓣,从她眼前吹起。
  林慕禾便在那花之后。
  她忽然开口:“昨日,我在书房中看见了。”
  顾云篱正欲上前的动作倏地一停。
  “顾神医,你是不是早知我眼疾的秘密?”她的声音却没有停顿,一字一句,传入顾云篱耳中。
  心口重重一颤,顾云篱未来得及反应,身体传来的一阵锐利的疼便先一步划破心脏,温热滚烫的鲜血溢出,她张了张口,无数言语在喉头滚过,到最终,只剩下一句“抱歉”。
  她的话,就像是一个印戳,将林慕禾心中的一切证实,盖下定论的章。
  心口传来不比顾云篱轻松几分的疼,她又想哭了,可还是忍住,看着顾云篱,看见她犹疑的脚步,她心里酸涩地说不出话来,眼中的人好似一只被丢弃的猫,可怜却又矛盾地站在原地,踌躇,犹豫,半晌没有动静。
  一概是她走向自己,现如今,这也该倒转过来了。
  林慕禾眨了眨,深吸了一口气,藏在白衣之下的手紧紧攥起。
  “我不是有意……”
  “云篱。”柔和得好似今日的晨雾的声音在身前响起,顾云篱确定心意那晚,无数次想过她轻唤自己名字的模样,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今日这样。
  她愣愣站在原地,双眸颤颤,瞳孔之中好似久未经风的泉水突遭柔风,泛起一阵接连不断的涟漪。
  “我知你心有悲戚。”她想笑,安慰顾云篱,可勾出的笑,却总带着悲意,“前尘漫漫,世间愁苦万千,我先前总想,为何你不多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