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氛围紧张得快要窒息,清霜不适地挠了挠后脑勺,正对上李繁漪的眼神。
  一瞬间,她懂了什么,想起昨日李繁漪的叮嘱,张口尿遁:“殿下,我内急,出去一趟……”
  李繁漪面色黑了黑,无言地扶了扶脑袋,摆手放她离去。
  片刻后,李商誉那边也来了一人,在他耳边耳语了一番,才见他松弛下来,换了个姿势做好。
  看来桑盼已经交接完毕,李繁漪正了正身子,轻咳了一声。
  林胥侧眸看了她一眼,也坐直了身子。
  像是一声讯号,众人整襟,方才有些窒息的氛围总算消减了不少。
  白崇山终于开口,念起了朝廷昨日刚下的旨意。
  当他陈述到朝廷“恩准”的议和初步条件,李商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冰冷的漠然,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且极其乏味的故事。
  “归还西京”、“共御吐蕃”等字眼出现时,李商誉的嘴角,那抹永恒的讥诮弧度,似乎又向上弯折了微不可察的一分。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李繁漪面色也稍沉重了几分。
  这个态度并不美妙,她一些不太好的猜想又浮上心头。
  这时,侍立在李商誉身侧阴影中的一人动了。此人一身青灰色文士袍,面容清瘦,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正是他的心腹谋士,自西南而出的柳先生。
  “白大人,”柳先生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属于京城官场的文雅腔调,“贵使所言,恐未尽实情,亦未明大势。”
  他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朝廷官员们,如同在审视一群待价而沽的货物:
  “吐蕃之患,确为燃眉之急。”柳先生话锋一转,脸上竟浮起一丝悲天悯人的虚假神色,“我家主君虽起于西南,然血脉之中,流着的终究也是李家血脉,眼见异族铁蹄践踏祖宗基业,荼毒子民,主君夙夜忧叹,痛彻心扉,实不忍见这锦绣山河,沦于豺狼之手!”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配合着他那阴沉的语调,却只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虚伪和嘲讽。
  与吐蕃合谋逼到东京边上究竟是谁的杰作,众人皆知,而今一招颠倒黑白,着实让人恶心。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如同淬毒的针尖:
  “然西南贫瘠,养兵不易。欲使将军挥师西向,为国驱虏,保境安民,朝廷需显诚意,以安将士之心,以补西南之匮。”
  他目光落在木桌的舆图之上,继而,抓来一支朱笔,用刺目的朱砂在永西路的虢州之地,划上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圈!
  帐内死寂。
  “竖子小儿!你图谋虢州安的是什么心,当我们看不出来吗!”枢密院内一个脾气急躁的官员一拍桌,怒喝道。
  “诸君,而今态势,只是割一个虢州,已经是我们主君仁慈了,还请诸位不要得寸进尺。”
  “我去你——”
  “胡峥,还不住口!”李繁漪怒斥一声,登时喝止住了此人。
  这场实力并不相当的和谈之下,必定有一方掣肘,李繁漪早料到会这样,但唯今之计,似乎割让虢州,使叛军退居永西路,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了。
  僵持之下,朝廷官员面如死灰,就连林胥也据理力争,但在对方强硬的态度之下,这些声音就没有一点作用。
  白崇山面如死灰,颤巍巍摸出印信。
  李繁漪的注意力却并不在此,整场和谈,除却喝止胡峥她都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不信李商誉会这么好心和谈,今日,一定还有什么事情憋着待发生。
  紧接着,像是印证她所想一般,帐外陡然爆发出一阵极其突兀、剧烈无比的骚动!战马惊嘶,兵刃猛烈撞击的刺耳声、士兵们混乱的怒吼和惊呼如同海啸般瞬间打破了死寂!
  帐内所有人都本能地惊愕抬头,望向帐门方向。
  就在这注意力被吸引的、电光火石的一瞬!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从李商誉身侧的一名亲卫口中爆发!李繁漪猝然抬眸,就见李商誉握住一支狼牙短箭,毫不犹豫,赫然深深扎进了这名亲卫的肩颈交界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半边甲胄!
  “有刺客!朝廷狗贼动手了!”几乎是同时,柳先生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猛地指向朝廷使团,声音尖利刺破帐篷,充满了“震惊”与“狂怒”。
  “保护主君!他们假意和谈,暗藏杀机!”这一声指控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李繁漪险些咬了舌头,额角跳得飞快,好一招泼脏水!
  利剑划破最后一丝凝滞的空气,白崇山眼前骤然一白,一道剑光一闪,他身子猛地一轻,抬头才发现是李繁漪悬崖勒马,将他这把老骨头往后一拽,躲过了一刀。
  “好一个朝廷!好一个和谈!今日之辱,血债血偿!”李商誉狞笑一声,一声令下!
  “保护使臣!”混乱中,李繁漪大喝一声,没多久,营帐轰然倒塌,这辈子没怎么见过血腥场面的中书大臣屁滚尿流地往外跑,数百名皇城司兵额飞身而上,登时与叛军亲卫缠斗起来。
  明桃一刀砍死就近两个叛军,护着李繁漪与白崇山便向外跑。
  好在昨夜的李繁漪早有准备,预判了今日李商誉的行径。
  帐外,听到帐内的打斗和惨叫声,又看到朝廷使团被如丧家之犬般驱赶出来,双方士兵瞬间彻底点燃!不知是谁先射出了第一箭,惨烈的厮杀在营帐外轰然爆发!
  和谈,在叛军卑劣的自导自演和血腥栽赃下,彻底破裂。
  等候多时的长公主封军一拥而上,杀了过去,显然对面也没料到李繁漪会防备这一手,逐渐从优势变成了平手。
  白崇山吃了一嘴沙砾,被李繁漪提着衣领向外跑,两条老腿快要倒腾不过来,他痛苦地喘息,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而另一边,林胥好在有龙门护卫,跑得并不吃力。
  忽而,一阵轰响自西京一角传来。
  紧接着,这阵轰响如连珠炮一般,接连四起!火光姗姗来迟,在一片晴空之下爆开,极具视觉冲击。
  “报——”
  “城郊军粮营被炸!”
  “主君!主君!粮草没了!粮草没了!”
  “西城门驻军营帐被炸!”
  声音撕破了李商誉精心排布的戏,他恨恨收起方才搭起,要瞄准李繁漪的弓,一口银牙咬得吱吱作响。
  “愣着做什么,还不回去救火!”
  原本还沉浸在拼杀的叛军如梦初醒,纷纷大骇。
  远远的,在皇城司与龙门护送下,朝廷使团已经全身而退。
  偷鸡不成蚀把米。
  隔着老远,李商誉似乎能看到李繁漪脸上挑衅的笑。
  数百支箭矢在此刻齐发,火光将原本阴沉的天空点亮,林胥脚下飞快,惊愕地看着这一切。
  敌方的营帐顷刻间便被火焰吞噬,原本还气势汹汹,誓要杀尽朝廷狗贼的叛军一时间慌不择路,旷野之上,大火燎原只需一阵东风,片刻,原本乍现的优势就不复存在,在一片混乱中,朝廷使团终于全身而退。
  林胥此刻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就连方才救场的队伍中,甚至都有皇城司的身影,那便说明林宣礼一早恐怕就知晓李繁漪的计划,却选择一声不吭,连他这个父亲都没有告知。
  怒意先起,但身后追兵穷追不舍,他没空管顾这些,被龙门卫按着一个劲地跑。
  “殿下,这这这!”另一边,白崇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宽袖甩着,指着后面野狗一样冲过来的人喊道。
  李繁漪啧了一声,抽出匕首便一把甩了出去,直击那人咽喉,援兵终至,她一手将白崇山塞给就近的亲兵:“带白大人回去,其余人随我一起向西京正阳门攻去!”
  随着她话音落下,大地开始震动!如同闷雷滚过地平线!只见西京城外远处的山坡上、密林中,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如同燎原之星火!紧接着,是震耳欲聋、整齐划一的怒吼:
  “杀——!!!”
  那是长公主李繁漪早已埋伏多时的精锐亲军!黑压压的铁骑洪流,在火光的映衬下,如同决堤的怒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陷入火海、乱作一团的叛军大营和西京城墙发起了决死的冲锋!马蹄声、喊杀声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
  夺回西京,尚能赢得在这场战役中的一点主动权,亲军随她归来的仅有七八千人,此时全数押上,声势浩大地压了过来。
  “左翼,截断溃兵退路!”
  “中军,直扑城门,夺回西京!”
  “右翼,压制主帐援兵,莫让李商誉走脱!”
  上了年纪的白崇山就这样像布偶一样被塞来塞去,直到最后回到守备军围起的人墙内,与林胥面面相觑,才有些缓过劲儿来。
  果然,叛军无信尽不可信,亏得李繁漪早有准备,否则今日这使团里一帮人都要栽在敌营当中。他心脏咚咚跳得震耳欲聋,心底此刻却有什么东西,正微妙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