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正准备收工回去准备午饭,听见谁从后头呼哧带喘地跑着跟上来了。
  那人跑得脸红得像涂了满脸猪血,凑到近前,压低了嗓子神经兮兮道:“神医当真什么病都给瞧?”
  “那可不!”颜菲见此人穿着乌金大褂,脖上戴一串玛瑙佛珠,看上去颇富贵,闻到了一丝金钱的味道。
  “不过先说明,我们仲神医主打一个兽医学,只看动物,这方面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
  此人搓着手,似乎难以启齿地笑了笑,道:“鱼类的医美会做么?”
  颜菲与苗阿青对视了一眼,齐齐蹙起眉,两脸迷茫,“你说什么?”
  “我专卖观赏鱼的,近日来跑了几个鱼展,总感觉我家的金鱼长得没别家的美艳,似乎少了竞争力……”
  他咧开嘴,露出两个金灿灿的板牙。
  “所以我想,要不给我家的金鱼,拉个双眼皮?”
  *
  与此同时,阴森晦沉得不见一缕幽光的地下暗室中。
  仲堇指间漫不经意地揉捏着两枚细小的银针,端庄娴雅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漆黑目光凝视着对面的墙。
  对面的石板墙上,钉了个欢蹦乱跳的黑衣人。
  黑衣人的舌头已被神医的回春妙手缝合而成,掺有九命草的还魂药水灌了三天,这日卯时他幡然转醒。
  醒来却发觉手腕与脚腕,脖颈皆扣上了镣铐,而镣铐又被牢牢钉在身后的墙上,四肢动弹不得,只庞壮的躯干在墙上扭来扭去,扭得像条无腿的黑蜈蚣。
  倏然,寂静黑暗中响起一声冷幽幽的调子。
  “鬼门关走了一遭,滋味如何?”
  火折瞬间而起的光照亮了黑衣人的视野,火光中,神医清丽俊美的面容在黑衣人看来,简直是个噩梦。
  他贴在墙上的身躯猛然静止了,撑圆的两只三角眼中,辨不清是恐惧还是绝望。
  “你……”
  “我?”
  神医莞尔一笑,伸手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对着烛火,细致入微地将手中的银针打量了一番,而后,起身,朝着黑衣人徐徐踱步而来。
  在黑衣人看来,神医的脸一半在烛光的盈照下,诗意圣洁,而另一半隐在阴影中,幽邃森冷,鬼魅般。
  她提起手中的针,另一手支起竖在眼前,似乎在丈量把这针插到哪里比较好。
  黑衣人瞪着离自己的瞳孔愈来愈近的针尖,不由闭紧了眼,而后两侧的腮骨猛地一动,死命咬住了舌头。
  然而下一瞬,他陡然面色痛苦地睁开了眼,整张脸皱成个肉包子,鲜血从嘴角汨汨而下。
  仲堇见状往旁侧微微一避身,果不其然,下一刻黑衣人嘴中吐了几颗苞谷粒大小的森白沾血的东西出来。
  仲医生早料到,不出意外,此人醒来又会咬舌,因此为他缝合舌头之时,特意在他舌苔表层喷涂了一层特殊材质制成的膜,讲话无影响亦无感,可若出其不意用力一咬,膜瞬间形成的硬度足以将牙崩几颗下来。
  黑衣人愤懑地吐出两口血,齿间漏着凉风,含混不清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何……不让我死?”
  “你既晓得咬舌自尽,不就是为了逃避追问么?那你自然也猜到了我想问什么,还需要我多费口舌?”
  仲堇环起手臂,指间揉弄着两枚银针,慢条斯理道,“说吧,受谁指使?”
  黑衣人蔑笑了一下,“殷千寻那样一个……杀人嗜血的魔女……人人得而诛之,还需要旁人指使么!”
  仲堇咬着唇,压下了心间渐燃的怒火。
  此人的话术与先前燕子升说与她的大差不差,并且,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特点:颇有些咬文嚼字。想来身份复杂,并不完全是个单纯耍剑弄刀的文盲老粗。
  思忖之间,她食指与中指并拢夹起一枚银针,不动声色刺在了黑衣人喉间的人迎穴。
  刹那间,银针上的毒液顺着黑衣人的血脉从颅顶游至足底,仿若千万只蜈蚣顺着足底爬上来,痛痒的感觉一寸寸蔓延全身,他满头渐生大汗,神色痛苦不堪。
  很快便求饶了:“别……啊!啊、我说!说……”
  仲堇好似置身之外,气定神闲地来回蹚步。之后,缓缓抬手拔去了那枚针,用纸包起扔掉,等他开口。
  黑衣人缓过这阵难受后,抬起遍布褶皱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艰难地咽下口中血水,冷笑一声道:
  “可笑啊可笑。从前潭溪镇悬壶济世的仲神医,这一世竟与那女魔头同流合污去了,冒天下之大不韪!”
  “哦,你认识我?”
  仲堇抿唇而笑,不待黑衣人回答,便提起了第二枚银针横着贯穿了他的鼻腔,像个精致的条型鼻环。
  对于黑衣人之后再如何发出求饶的哞哞声,仲堇不再理会了,转身衣袂飘然地离开。
  横竖,她也不是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与燕子升耗着的这些年,她苦心研制起了一味能够令人吐露心声的药水。到今为止,尚缺着一株花作最后一味药材。那株花极为奇异,二十年一现,隐秘生长于幻空山的某座峰崖之上,且在寒冬腊月,大雪封山之际,方可能寻到。
  仲医生掐指一算,今年恰好到了这株花盛开的年份。
  从暗室走出,正是日悬当空的晌午时分,仲堇被闪灼的日光刺得眯了眯眼。
  近来一直闷于暗室中,与黑白无常抢夺那条黑衣人的小命,算来已经有个十来日未见太阳。
  也有十来日未见殷千寻了。
  怀着这个念头,仲堇不知不觉走至兽医馆门前,倚靠在门框上,望着风澜苑紧闭的朱漆大门出神。
  这些日子她在做什么呢……
  恍惚之间,那扇朱漆大门缓缓拉开了。
  仲堇眸光一怔,眼底渐渐升起光亮。
  然而浮起的光也仅亮了一瞬,噗的一下又黯下去了。
  她看到门里肩擦肩走出一对璧人,青葱灵动,亭亭玉立。
  正午的刺目阳光照拂在她们的赤色轻纱与鸦青绸袍之上,几乎将她们熔化为了一体,紧相依偎。
  仲堇心中一颤,眼睛被这情景灼得不轻,敛下睫毛,正欲转身进屋。
  “仲医生,中午好!”
  鸦青色的燕云襄跨出门来便注意到了她,挥起手臂大大方方朝她打了个招呼,看起来心情极其雀跃。
  仲堇未作声,只是对她点了点头,抿唇一笑。笑也只在唇边,未及眼底。
  此时赤色的殷千寻也闻声望过来,无知觉的眸光在仲堇身上落下一瞬,而后神色不易察觉地轻微一滞,挑了挑眉,随即收回目光,面容添上了更明媚的笑意,翩然上马。
  燕云襄为她备了一匹极为气派的银鬃黑马,笼头镀了亮闪闪的金,配上殷千寻烂漫如血的赤色轻纱,一如画卷中鲜衣怒马的侠女下凡,惊鸿艳影得令某些神医鼻腔一热,出乎意料的鼻血涌了出来……
  她匆忙两指捏住鼻梁,转身步入前厅。然而,燕云襄这个实诚孩子仍是眼尖看到了,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阿堇你没事吧?”她从身上掏出一方雪白手帕塞进仲堇手里。
  “没事,”仲堇的眼神略微躲闪,手指隔着帕子捏住鼻梁瓮声瓮气道,“你们这是,作甚么去?”
  燕云襄闻言骤然一羞,两片红霞飞上颧骨,咕哝道,“似乎,是约会。”
  “约会?”仲堇眸光一颤,喉咙动了动。
  “嗯,穹原。”燕云襄补充道。
  “……穹原很远。”仲堇的心默默往下一沉,咕咚一声。
  燕云襄天真地点了点头:“嗯,所以可能要过几天才回来,不过没关系,客栈已经托人安排好了。”
  “……”
  此时,仲堇的瞳孔中发生了一场破坏力不小的地震。
  “云襄。”
  燕云襄闻声扭过头去。
  殷千寻坐在马背上,冲她嫣然一笑,“还不走么?”
  燕云襄回过头来,满目都是幸福笑意,“阿堇,那我们先走了。”
  仲堇虚弱无力地伏在柜台上,阖着眼,抚上眉心。
  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乱的仲神医,倘若此时脚边搁了个醋坛子,也说不准会不会踹个大窟窿出来。
  兽医馆外,马蹄声渐远了,不久,一轻一重的两个脚步声近了。
  颜菲率先跨进门,扯下身上的条幅等累赘往地上一丢,兴冲冲道:“阿堇,有个生意你做不做?”
  仲堇仰在柜台里边的躺椅上闭目养神,鼻里塞着一块棉絮,无精打采道,“不做。”
  “给金鱼割双眼皮!”颜菲不管不顾地说出来,直到看清了仲堇,倏地一愣,“……你鼻子咋了?”
  而仲堇疑心自己听错了,懒怠地半睁开眼,“金鱼什么?”
  察觉到了仲堇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颜菲小心翼翼地缓和了语调,轻声道:“给金鱼,拉个双眼皮。”
  仲堇轻启嘴唇,欲言又止,而后索性又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