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怎么样?你倒说句话。”颜菲蹲在她的躺椅旁。
  仲堇阖着眼低声道:“且不论,给动物做医美这件事合不合适……单从动物学来说,鱼是没有眼皮的。”
  “我当然知道,”颜菲扒着仲医生的胳膊道,“你就糊弄糊弄他呢,比如在金鱼的眼圈上画一圈眼线?”
  仲堇眉心倏然蹙起,从躺椅上转过脸来,一双凤目微睁,不怒自威,看得颜菲心里莫名有些发怵。
  “小菲,你若过得憋闷,不愿继续跟着我在这医馆中浪费青葱年华,大可以提出来,我理解的。”
  颜菲猛地一怔。仲堇这是怎么了?
  自打她八岁那年母亲离世,就一直跟着仲堇作她的助手,这十来年都过去了,哪怕颜菲在食素的仲堇面前大口吃肉,仲堇也很是尊重她的生活方式,从未说过什么重话,更别提这般要与她分道扬镳的威胁……
  她眸光渐沉,捏住了仲堇的衣料,轻声解释道:“我只是着急,这开业许多时日了,也没个鱼来看病……”
  “兽医本就是个冷门行当,耐不住寂寞去寻一些歪门邪道——小菲,你怎么想的呢?”
  “说我?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颜菲的火噌一下燃起来了。
  “兽医虽冷门,可我们原先在莽原干得就很热闹呀!偏偏跑到这里来,你看看周围,有一家人养牛养猪养马吗?”
  听她说到这里,仲堇沉默了半晌。
  之后她轻叹一口气,幽幽道:“小菲,燕家的马场在扩张,你知道么?”
  颜菲怔怔摇了摇头,不懂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如今燕家不止养战马,还有赛马——如火如荼的新兴玩艺。要不了多久,莽原大抵就被燕家马场全面覆盖了。到那时候,莽村百姓也不得不迁徙……南方战事不息,北方是边境,你说她们会去哪儿?”
  “那就,只能往东了,”颜菲沉吟片刻,眼睛忽地一亮,“你是说他们会来丁屿?”
  “这儿离得莽原近,北面有片天然草场,又是个地广人稀气候宜人的临海古城,有什么理由不来呢。”
  仲堇垂眼轻声道。
  颜菲有些不敢置信地发着愣,无知无觉扭头看了看苗阿青,苗阿青在她身后露出复杂的神色。
  而她并未在意,转即被兴奋的设想冲昏了头脑:“假如你这推论可靠,那我们算是抢占先机了?”
  “你也不早说,害得我跟阿青白着急。”她猛地一拍仲堇的肩。
  仲堇抚上了发痛的肩,眉心微蹙:“我也是前几日到马场例行体检才听说。”
  颜菲下颌一收,收回了正待夸仲堇有先见之明的话。
  此刻肚里已开始咕咕抗议,她便也顾不得想太多。
  “先吃饭吧……吃点降火的?”她指了指仲堇鼻腔中塞着的棉絮,“看你,都上火了。”
  仲堇这才记起了鼻血这回事。鼻中棉絮已然浸得深红。
  她默默盯着它,蓦地心烦意乱了。
  “我不吃了,你们随意吧。”
  下一瞬,她从躺椅上站起身,行步如风进了堂屋。
  “你干什么去?”颜菲抻着脖子问。
  仲堇没回答,只在心里暗自安排:去穹原。
  住一住某些客栈,品鉴品鉴某些人的约会。
  第28章 院里有个呼吸略微凌乱了几下。
  穹原是位于丁屿以北的一个边陲城镇,彼时丁屿还深陷秋雨之中草木萧瑟,穹原已步入凛冽初冬。
  殷千寻与燕云襄两人策马赶来一路逐层添衣,抵达穹原之时,殷千寻将自个儿压箱底的玄狐披风裹上了。
  夜幕低垂,她们正赶上穹原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光。
  若以丁屿这个黄发垂笤怡然自乐的老渔乡作为基准,那么穹原大概会是个纸醉金迷的繁华大都会。
  燕云襄托人安排的客栈须途径一处喧嚣扰攘的夜市。
  两人骑在马上,徐徐穿过挤挤拥拥的人群,满目人间烟火,体感温度骤升。
  每经过一个吃食摊子,声嘶力竭的叫卖声于听觉而言是一种折磨,于嗅觉却是一次飘飘欲仙的享受。
  殷千寻于痛与乐之间饱受煎熬,终于身侧飘来的一股糖炒板栗的焦甜香气将她诱得纵身跃下了马。
  然而走上前去一问卖价,贵得离谱。
  “多少?!”
  殷千寻护着腰间的钱袋,秀眉正中蹙出了一个川字。她还从未吃过按颗收费的糖炒板栗,一颗五两钱。
  不过是栗子,凭什么卖出了金子的架势。
  此时燕云襄牵着缰绳从身后跟过来,闻言吓了一跳,不由也摸上了钱袋。
  她还是头一遭到这个地方来,看来低估了此地的消费水平,也不知身上带的银两够不够。
  摊主是个约莫五十岁的妇人。殷千寻抬眸对着她,弯起一双桃花眼笑得极为甜美:
  “姐姐,你分明可以抢钱,偏要大费周折弄个摊子——你这栗子吃了是能成仙,还是怎么的?”
  摊主刚为别人包好了一袋,笑容满面地递过去,扭过头来对上了殷千寻的挑衅目光,不疾不徐地变了脸。
  “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你可以打听打听,我这卖得不算贵了。咱们穹原的物价从古至今一直这么高。”
  “从古至今?”
  殷千寻嗓中轻哼一声,“这话糊弄糊弄别人也就算了,你当我第一次来么?我二十年前到这儿,明明……”
  明明很便宜。
  遥想二十年前,某一次时运不济,殷千寻刺杀一介朝廷命官不慎失了手,负伤从皇城逃回丁屿的路上,途径穹原的一座破庙失血过多昏了过去,恰巧遇上彼时游医到此地的仲堇。
  仲堇那时候穷得叮当响,游医一天下来也挣不到半两银子。她为迷迷晕晕的殷千寻处理好了伤口,将她拖到佛像后面,离开了一小会,捧着一袋喷香的板栗回来了。她说那是她逛了一圈,唯一买得起的东西了。
  摊主笑了:“姑娘你这就有点无理取闹了。你看上去顶多也就二十岁年纪,二十年前你怎么来?”
  殷千寻勾唇一笑,没说什么,只从腰间摸出了一锭二十两的银子,递上去。摊主伸手来接,然而摸上去的瞬间,殷千寻赤色衣袖中一把凌厉的袖剑冰冰凉凉地悄然硌住了摊主的手。
  摊主反应过来后面色一白,慌得下意识想要抽手,殷千寻却将她的手抓得很牢,脸上笑靥依旧,柔声道:
  “便宜点儿。”
  哪料摊主吓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了,依旧梗着脖子道:“真不能便宜了,已经是赔本价了……”
  殷千寻悠悠翻个白眼,索性自个儿伸手去抓,摊主也顾不得烫,俯身趴在炒栗子的铁锅上,两手环抱住。
  燕云襄本杵在一旁看热闹,不敢插话,此时见摊主这副模样,困惑道:“伯母,你很缺钱么?”
  “缺!”
  摊主带着嘶哑哭腔道,“临江有栋房舍我实在心仪许久了,为了它我已攒了好多年的钱,眼看就要住进去了。我今儿少挣一分钱,就感觉离着它又远了一步,晚上甭想睡着了……”
  闻言,殷千寻倏地一怔。
  她竟被摊主这诚恳的话给莫名其妙触动了。愣怔半晌,竟不由地心悦诚服,用一锭银子换了四颗板栗。
  两人牵着马,猎奇般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观察过去,渐渐发觉这夜市的摊主个个都是豁出命赚钱的主。
  于是自小不缺钱,且极少与钱打交道的燕云襄也不由抒发出一些感慨:
  “此地的人,与莽原和丁屿好生不同,对钱财这类身外之物好有执念噢。”
  “是呀。”殷千寻扔了手中七零八落的栗子壳,抚着手心抬起头来,淡淡道,“人欲横流,好生真实。”
  燕云襄点点头:“不太好。”
  “不好么?”殷千寻侧脸望过来,笑了笑,“我倒挺喜欢的。”
  这话很是出乎燕云襄的意料。
  如今这个世道,谁若公然宣称自己嗜财爱物,必然招致骂声一片。与之相反,摒除欲望、当个与世无争的孤云野鹤不才是天下颂扬的主旋律么?
  “为何?”燕云襄不解道。
  “钱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帮手,谁不喜欢呢?若心里喜欢,嘴上却偏偏抵触它,岂不是很虚伪?”
  说着她往旁侧买肚兜的小摊上看了一眼。那摊主为了招揽客人,正陶醉地表演一段肚皮舞。
  殷千寻嫣然含笑,轻声道:“我喜欢看人们恣情纵欲,讨厌压抑欲望的虚伪。”
  燕云襄在侧一言不发,怔然看着她,内心一贯自持的某些道德操守此刻受到了些微的冲击。
  她自小被礼义廉耻规训成长的漫长岁月中,书中学的、耳里听的,可都是些“淡泊名利廉静寡欲”的道理,这还是头一遭听谁如此不加掩饰地表达自个儿对于恣情纵欲的赞赏。
  愣怔良久,她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似乎没什么体会,自小想要什么,还未张口,便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