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嫂子,呵呵。
  居然这时候谄媚起来了。
  我用指尖点着桌面,问她:“既然高宣王都要请孤赐婚了,你这个昭阳长公主殿下,什么时候结个亲,总不能贵为将军了,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吧。”
  昭阳面带心虚,想要辩解。
  我乘胜追击道:“平日里玩玩也就罢了,怎么正经婚事还未有着落,孤觉得你还是赶紧找个驸马,反正成婚了也不耽误收面首,怎么还犹犹豫豫的。”
  我自然没想真的催她,她又不是萧慈,谁管她什么时候拐男人回公主府,我自然就是吓唬吓唬她咯。
  昭阳脸憋得和身上的衣服一样红,见她那憋不出二两话的样子,我赶紧给她轰走了,省的耽误我欣赏谢灵仙的佳作。
  早春多冷时,不知何时凄风寒雨就安静的落在御园里,升腾起的水雾把草木盈润地愈发萧瑟,但这多让文人墨客伤怀的时候,我看着伸进楼阁小窗的玉兰枝木,总觉得这萧瑟之下又满是生机。
  风起,我又将窗户关上。
  李素的声音跟着吱呀声戛然而止。
  坐在书案前提笔记录的谢灵仙也停了笔,抬眼看我,于两列跪坐的抄录宫人也纷纷半停下手中的动作。我转身,道:“怎么不继续讲下去。”
  方才说道农忙之事。
  李素在山间地头的见闻有许多,乍听觉得十分有趣,渐渐却觉得沉重。
  荷锄而归,这是我未曾有过的人生,却是北凉无数百姓日以夜继的立家之本,既然要以民生为重,我自然也要悉心问询。
  不过我从来没打算偏听一人,或者说一种人的说法。官吏之言需入耳,而李素这游历四方寻法传道之隐士,呈现给我的视角却又不同。
  李素问我:“臣下僭越,不知陛下可曾想过生死。”
  “这问题,真是够……呵,也不是没想过。”我并没有愠怒,只作寻常事一般说道:“孤早就想好帝陵的位置,生死不过寻常事,万物生,万物寂,生寂之间得几分颜色,不过如此,就算我是帝王,也不过是肉身,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谢灵仙歪头看我一眼,笑了笑。
  这还是在去帝陵的路上,我问谢灵仙,少时多病,可有想过生死。
  谢灵仙如是回答我。
  万物生,万物寂,生寂之间得几分颜色,不过如此。如今回想,这句话还在耳畔盘桓萦绕,挥之不去,以至于在李素询问我的时候,我便脱口而出。
  李素没想到我能讲出如此豁达之话,神情不由得几番变化,看到我和谢灵仙眉来眼去,却又喜笑颜开。他向来欣赏谢灵仙,我是知晓的。
  他道:“乡野间的农人,总被氏族寒门觉得粗鄙,我北凉本就尚武,乡间又怎会出什么才子,懂什么学问,可是恰恰相反,他们也深谙此道理,种子播下,长成发芽,秋日收获,到了冬天白雪覆盖,冬去春来,轮回不息,这事物都有各自生寂的道理,不能违逆,否则时间一久,定会生乱。”
  北凉以武立国,而后继续尚武。虽然武将辈出,可也因此暴乱不息,直到文和帝期间才有息止之象。
  而后数年又碰上天灾,农人收成不好,边境地带多有起义。
  即便如此,收上来的赋税供给豪门大族玩乐的例子也不少,甚至到了先帝也未有多少改善,我把燕家屠了后,幽州百姓虽惶惶不安,却也多有乐颜。世家不打压,百姓焉能安稳。
  第七十五章
  可是世家大族百年基业,不会是我短短几年可以动摇的。若是再往前几年,还能找借口再杀杀,但是现在我是帝王。
  我不能三言两句,就极端行事。
  屠灭大族,竟然成了空谈妄想,只能取制衡之道,各自开辟门路。
  我道:“若是有机会,孤也想去你口中的乡野看看。”
  李素拱手:“陛下,绝对会是个好帝王。”
  我冷哼一声,“少恭维孤。”
  战乱必定滋生流民,瘟疫,偷盗和匪患。若是这天下太平,我尚且能出得了长安,若是乱世因我而起,还是省些气力罢。
  李素滔滔不绝,时不时拿起茶水润润喉咙。终于到了时辰,他恭敬退下。
  第一次讲法也就这么结束了。
  懒得回太极宫用膳,我们便在阁楼中填饱肚子。
  雨后,我与谢灵仙携手漫步于御园。
  忽而飘来箫声,如泣如诉,玉兰花笼罩了弥漫的水雾,如仙人屏画,隔着这层缥缈,这箫声愈发不真切了。
  云女想差人去找谁在此处吹箫,被我拦了下来,反正也挺好听的,任由这乐声去吧。
  我时常喜欢和谢灵仙携手漫步。
  在鳞次栉比的金碧辉煌中,禁宫曲折回还的长廊中和诗画般妙然的景致中,这样的闲庭散步和多年前在明烛殿中的悠游嬉闹大不相同,可是恍惚的某个瞬间,却有一两点心情是相同的。
  怎么能不慰藉人心。
  我们衣角相贴,亲密无间,可惜不是夏日,要不然还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和香味。
  这样清寒天,风吹过,人身上的味道都消散了。我道:“他这活了个把岁数的,虽然远离长安多年,但是治世的道理他这肚子里可是装了不少,起码比朝堂里尸位素餐的傻子好了百倍不止。”
  谢灵仙道:“陛下勤政好学,是百姓的福气。”
  我拽住她的手,低声道:“怎么连你也说这种话,我不爱听。”
  谢灵仙拿手帕挡住半边脸,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我用力捏她的手,细碎的笑声就从丝帕下面晃悠悠飘了出来,就连额间的银制流苏额饰也晃动着。
  像是被风雨吹动的花枝。
  我揽着她,凑到她脸边,问她:“怎么如此高兴?”
  谢灵仙将帕子抽在我脸上,将头扭过去,嗔道:“你明知故问。”
  遇到这种畅谈政事的时候,谢灵仙总是兴致很高,她若是开心了,就会明里暗里打趣我两句。难得是开心颜色。
  我将她的帕子捏住,缠在手指上,从她手里抽了过来,绕了又绕,揉了又揉。
  “若说帝师,但凡能有真胆识的都可为帝师,今年科举,我就相中了好几个,但是……自然还是谢卿你教的多。”
  谢灵仙看着我,眨巴两下眼睛。
  又摇头道:“我不信,陛下少时没有老师?”
  我脑袋里闪过几个人影,便说:“我忘了,那就不作数。”
  谢灵仙又歪头指着我,轻轻晃动了两下手指,“你呀你呀,若是那些女师先生知道了,定要悔起来,偏生教了你这么个忘性大的。”
  封都封完了,赏也赏过了,我记不记得,重要吗,定然是不重要的。
  明明是要逗她玩的,怎得如此不解风情?我要去捉住她的指尖,又被她错身躲了过去。玩闹一番,就要回太极宫了,我便垫脚折了枝玉兰递给谢灵仙。
  她捧着画枝,道:“今年宫中草木长得格外好,想来今年会有喜事吧。”
  自然是有喜事的。
  六尚已经在赶制高宣王妃的命妇服制。
  不过几日,高宣王定亲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但世人关注的重点不是在高宣王,而是他的王妃——这位女子既不是出身于谢家这般的高门,也不是张家这样近几十年才崭露头角的仕宦之家。
  而是近乎于无人知晓的东方氏。
  李素似乎是知道我会宣召他询问这件事似的,流言蜚语还没传到我跟前的时候,他就主动来见我。
  殿外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
  我按兵不动,且看李素怎么圆话。
  他先是借此讲起山野风光,再提起了他们师徒二人在山间的生活。
  据李素说,他们在隐居的仙山中,萧牧河他总是窝在山里哪个角落靠着躺着,盘腿勾肩打瞌睡,完全没有王公贵族的架子,就算下山历练,也像是个富贵公子家的少爷一样。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但有意思的是,反观身为萧牧河师父的他可比自己唯一的徒弟要有精神头多了,整天在山头上跑上跑下,和村民们在山间地头干农活。
  萧氏一向对宗室手段狠厉,萧牧河平平安安活这么些年,也不无缘由。
  终于,他提起了东方氏。
  是萧牧河游历西南时,与南朝旧地交界处遇到的姑娘,父母都是当地的教书先生,家世清白。
  祖上的东方阙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大司马,后被皇帝忌惮削去官职,贬谪到临近南疆的边界之地,百年前同谢家还有过一段姻亲,后来家中没落,逐渐隐居,不再过问朝野。这倒是和徐昆玉交给我的话并无不同。
  李素说:“我是看着他俩长大的,这姑娘性子上和重风相似,文静的很,心思也通透,陛下您会喜欢的。”
  我只是笑了笑,没再问下去。
  我应不应,对萧牧河来说或许重要。
  但是对我而言,将被隐瞒的事揭开,才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