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这可不仅仅是拜了个好师父。
  还是他的保命符。
  我问李素:“身体尚好?”
  他答:“还能活个把年。”
  我又问:“又回长安,不知,这一路风光如何。”
  他答:“百姓安居,民心向一,当然是好风光,不过……”
  “不过?”
  他叹息道:“狼子野心,未曾平息,您想来也知道的清楚。”
  我自然是清楚,正因为太清楚,放不下,却也急不得。我总是比少时多了不止一分的耐心。
  白雪落在竹叶上,在无风的晴日,静谧而和谐,整座公主府如同鬼斧神工的玉雕,连鸟雀也充当好里面的装饰,只偶然几声清脆的鸣叫,未曾惊扰任何人。
  在青竹堂中,我们在青白中执子。
  不过,是我拈起棋子,谢灵仙在我身后,提醒我应该下在哪。
  这法子并不新奇。幼时兄长和先帝下棋,我就是这样站在兄长身旁,他故意不落子,还要问我想下在哪里,久而久之我倒是喜欢这样的玩法。
  我道:“李先生,你以为,孤这个皇帝做的怎么样?”
  他执棋的手停滞在棋盘上。
  我又道:“不论政绩。”
  他这才落子,缓缓道来:“陛下杀伐之气太重,通身凌厉,不敢叫人直视。”
  我哼笑一声,垂眼看着棋盘静思。
  男人可以肆意杀戮,而女人不可以,男人可以玩转阴谋诡计而女人不可以,男人可以外出谋生而女子去谋生就要被施以阻力。在成就同样一件事业上,女人却要付出百倍努力。
  这本就是偏见。
  我要摒除这样的偏见。
  “哦?那又该当如何。”我问。
  见李素闭口不言,为难非常,谢灵仙出声为他解围:“先生您说便是,这是在青竹堂,不是在太极殿,您只管畅言。”
  他抬眼看谢灵仙,欣赏写了满脸。
  微风骤起,几点雪被吹落在棋盘上。
  这局棋就这么成了残局。
  李素苍老却饱含精神头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道分阴阳,乾坤和合,臣虽然是把老骨头,却也不是顽固之辈,觉得陛下身为女人继位是逆天而为,可能力易得,仁心难学,陛下善征战,却也有慈爱之情,如此,不也是阴阳调和,您若是能收敛凶相,重视民生,才是北凉百姓的福报。”
  李素虽然是看着棋盘,但是我却感觉,在他的心中,其实是将目光放到我的身上。
  这话不算好听,没有丝毫恭维之意。
  却比站在朝堂上半数多的官员说的话还要动人心弦。
  即使我觉得男女之事上多有不公,可是我从来不打算去鞭笞全天下的男人。
  我不是把本来正当取得的权力从他们手中收回,更不是要将他们全都发配或者杀死,我只是想告诉世人,从来没有是什么男人可以做,而女人不可以做的事。
  仅此而已。
  我道:“你还是实诚,若是你留在朝廷,必然是一顶一的谏臣,可惜孤这手底下,竟然没一个像你样的。”
  我瞥这老顽童一眼,他擦着头上的汗,半低着眼对我道:“臣,臣觉得谢大人就不错,臣这一把年纪了,还指望着徒弟给我这把老柴养老呢,陛下这样说,真是折煞我了。”
  还挺从一而终的,我更是惋惜了。
  这班臣子里居然没这样的人物。
  李素在几十年没来过几次长安,短短一年时间回来两次,自然是确定徒弟的保命符还长不长久,能不能继续保住他的命。
  帝王的猜忌就像是隐忍不发的毒药。
  更何况是世袭爵位。
  不同于先帝,我这样杀伐果断的新帝,先后杀了多少高门贵族,李素虽远在千里之外,可也是一清二楚。
  上一任高宣王为避其锋芒,早早传位给还是孩童的萧牧河,就差没把姓改作魏,去做北齐遗孤了。
  如今又换成了他的师父担心此事。
  我只道:“也是难为你这老顽童一把年纪,还要为徒弟探口风,萧牧河人呢,没跟着你回来吗?”
  “老朽让他爬一百次山,爬不了就别跟着我出山。”
  我和谢灵仙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百次山,爬到猴年马月去了。我道:“昭阳和高宣本出自一家,如今昭阳是我左膀右臂,自然是和睦为上,倒是不必装病藏拙了。”
  谢陛下。
  ——李素高声谢恩。
  他神情动容,起身要给我行大礼。
  谢灵仙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我摆了摆手:“太祖帝早就下令,道士不用行礼,我可不想破这个旨。”
  我既然都把太祖帝搬出来了,自然是顾念着这份血脉亲情。
  况且萧牧河他能谋逆?
  我信他能谋逆,不如信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又怎么会不答应李素。
  沈家那小子觉得我把燕家清理了太过残暴,继而上升到我是个女人不善治理朝政,明着暗着都是讨伐呢,谢灵仙自然是向着我的,便与他辩了几句,将他怼的哑口无言,这才追出来。
  他这话也不算假。
  但若是我早能以女儿身去博取功名,又何苦在内宫翻覆风云,他讽我以女子之身谄媚能臣,他自己难道不也是占了身份的便宜,哪里借的脸皮讽刺我。
  谢灵仙也如是说道。
  这世间诸多事本不用说辞掩饰,不用暴行反抗。
  偏偏作为女子之身,平白因此添了许多磨难,既要掩饰,又要暴行,才能把人的嘴堵上。
  第七十四章
  竹林一弈,李素答应三次为讲法。
  他为帝师,在楼阁中央讲学,而我为学子,在上首踱步听法。
  不问君臣身份,但求两三真章。
  昭阳知道了李素住在禁宫里的消息,没多久就火急火燎请旨见我。
  骑了匹马就直奔太极宫。
  这人封了四品宣威将军,被我赏了铠甲与长枪。
  封赏那日,她便穿着一袭红裙在宫道上跑马跑了整整八圈,称作招摇撞市也不为过。按理来说,这官位比她家世袭的封号差的远多了,可是昭阳还这么兴奋,让我心里舒坦的很。
  可我没意见,不代表旁人乐意。
  次日弹劾她僭越的奏章就在我跟前堆了一摞,谢灵仙翻了几本就懒得再看。
  她性子热烈,办起事来也风风火火。
  就因她这行事作风,没少被人在背后议论。
  我索性就给了昭阳能骑马进出皇宫的特权,好让自己耳根清静些。
  她人还未到,那时还是午后,我正翻看呈上来的文书,谢灵仙难得手头闲下来,在宣纸上作画,以消遣时光。
  画的是玉兰,禁宫御园中多是从南山移栽的玉兰,这个时节正好赶上花季,谢灵仙趁花时作画,倒也风雅的很。
  李素就住在御园附近,想来是护送他进宫时,谢灵仙多看了几眼御园的花树。
  云女提醒我昭阳她要进殿了。
  我刚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昭阳半只脚都悬在门槛上了,估摸着想起来我是皇帝,觉得我没看到似的,又把脚缩了回去,安安生生把礼数都周到了。
  我让她进殿的话音刚落,一团火球就扑了进来,叽叽喳喳道:“李先生人呢人呢,萧牧河居然没跟着来长安,他什么时候这么怂了。”
  “李素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昭阳圆溜溜的眼睛忽然眯起来,笑容带着揶揄,还故作神秘道:“我知道他为什么来,而且不是因为科举。”
  李素早就告诉我了,萧牧河是来请旨赐婚的,昭阳听了我的话,顿感无趣。
  萧牧河这婚事来的正正好。
  他比昭阳小几岁,如今将将弱冠,放到宫中,十五六岁正是娶亲的年纪。
  他云游四方,到了二十再议婚事,也不算太晚。原本我看他温吞冷淡的作风,不像是能主动与我请旨自己的婚姻大事,但谁知道这人早就和那姑娘相看七八年有余了。
  我依稀记得,是姓东方来着。
  看着姓氏,应是几百年前曾兴盛过,如今早就没落。
  说的好听些,是避世而居,说的难听些,甚至不比朝中寒门出身的门第。
  放在先帝那时,未必会同意这门婚事,但这反而合了我的意。
  顾念着两家的关系,昭阳为萧牧河解释了一番:“陛下也别怪他们小心,如今这宗亲就剩下我们俩,重风还是男子,盯住他的眼睛可不少,私下里暗示他反你的也不是没有,生怕你起疑心把小命丢了。”
  萧牧河一五一十把这些人告诉了我,这笔小小的血债,只能说是,杀鸡儆猴,聊胜于无。
  我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孤就是因此才让李素留在长安的。”
  昭阳忽然噤声,殿中没了她高低错落的声音,顿时变得安静。
  谢灵仙这才抬头,安抚她:“陛下她吓唬你的,不用害怕。”
  她哇的一声,从我身前挪走,转而站在了谢灵仙身边,感激涕零得有些夸张,“嫂子,还是你好啊,哎呀呀,嫂子你这画,真是绝无仅有的好看,无与伦比的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