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金拂晓披着一件外套权当遮挡,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天生肤白的人,从前在鱼丸厂还有同事嘲笑她的肤色。
  说你也晒得太夸张了。
  金芙蓉你老家哪里的啊,你也要跟着家人出海吗?
  也有人好奇,说我听说那边女人也要下海的,你怎么不继续做呢?
  有些问题虽然是好奇,在金拂晓听来也带着恶意。
  一个厂子分男女,女工的年龄跨度很大,有些比金拂晓的母亲年纪很大。
  不是年长的人就有无穷的善意,也有人嘲笑金拂晓的名字,说你怎么比我的名字还老气。
  好在这种话金拂晓从小到大听多了。
  家里姐妹三个,还有岁数相差更大的幼弟,要博取一点爱比深海的氧气还要稀薄,她无动于衷,说是吗。
  对方就会自讨没趣地离开,丢下一句金芙蓉和蓬湖一样是个怪人。
  蓬湖的名字更是看不出男女,像个地名,人却宛如海上波光,不应该在鱼丸厂昏暗充满腥气的车间。
  是个人看到蓬湖都纳闷,这种可以靠脸吃饭的人为什么在这里做工。
  金拂晓也问过为什么。
  眼神死气沉沉的女孩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看人的时候要看许久,像是连人话都听不太懂,只知道工作-吃饭-睡觉,循环往复,好像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其他女工不远万里南下打工,是为了挣钱寄回老家。
  蓬湖没有老家,她就是老板娘捡来的,钱存在银行卡,和一毛不拔但很喜欢买衣服的金拂晓比,都存成了巨款。
  后边她们创业,几乎用的都是蓬湖的存款。
  对方无怨无愧,在当时的金拂晓看来,她们不存在什么俗语贫贱夫妻的箴言,不会大难临头各自飞。
  金拂晓总是想起从前,像这个参加节目的间隙,把过去以影像一般一帧帧地读过。
  蓬湖的确有很多不像人的地方。
  喜怒哀乐,她不会过度表达。
  好奇都鲜少,更对别人议论的家长里短不感兴趣。
  所以她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金拂晓的身世刨根问底,也不会得知金拂晓和家人闹掰了苦心劝她生恩养恩也是恩,父母不容易你要多包容体谅,不要这么自私。
  还有的趁乱给金拂晓介绍对象。
  什么在隔壁电子厂做工的侄子,什么表哥堂弟,大有看金拂晓和家里关系不好,把她推入另一个火坑。
  蓬湖人如其名,是小社会缩影的鱼丸厂里如同死水的湖泊。
  金拂晓靠近她就极度安心,像是年幼时从渔船跌入深海,不断下坠,如死一般的寂静,却不寂寞。
  -你不问我其他的吗?
  -什么?
  -她们都劝我和家人联系,劝我不要太任性,劝我亲情是最重要的,你不觉得我自私吗?不孝顺,一点做女儿的体贴都没有。
  -什么?
  二十岁的蓬湖不像现在走来的那样一身简单的名牌。
  她如同染了尘埃的珍珠,穿着洗出破洞的背心,虽然很瘦线条却很紧致,头发垂在微微隆起的胸口,听金拂晓说话还一遍遍用毛巾擦干。
  被霸占的宿舍墙上的风扇摇头也像哀号,蓬湖一无所知,像是听不太懂,问。
  -这和我有关系吗?
  是哦。
  金拂晓以为打扰她了,默默地退回自己的床上,经过蓬湖的时候,二十岁的奇怪同事握住她的手。
  -芙芙。
  -不土,很好听。
  金拂晓愣了半天,笑了。
  这才意识到这个人反应很慢,还在回她之前的问题。
  我的名字很土吗?
  芙蓉花也是花,开得很艳。
  那个时候大家的手机还都是翻盖的,音乐手机的广告打得到处都是。
  流量三块钱可以用好久,离开工业区外的网吧休息日爆满,也有人网恋有人约着去舞厅跳舞。
  没人知道在工厂要如何排解生活,搜索一条信息都要去借用办公室行政的电脑,或许还会被骂。
  “你不懂,算了,睡觉吧。”
  金拂晓晃了晃手,她偏深的肤色像是晒过的礁石,蓬湖很喜欢这种气息。
  游荡的水母也会有瞬间的向往,那是她上岸的渴望。
  她已经在岸上,却不知道自己要继续做什么,才能靠近这个把她放生的女孩。
  海龟说你的身份是人类给你的,目前不需要找我办理。
  老东西把变成人的灯塔水母上下打量,说孩子,你运气不错,人类的身份证没这么好办的。
  上一个来办身份的带鱼就被打回去了,她面试被金枪鱼逆袭,不像你,上岸不用笔试不用面试。
  站在一边的老海龟的助理问,那她以后还要五年遴选一次吗?
  蓬湖更听不懂,蓬湖拎着老海龟发的《海族上岸手册》走了。
  “不喜欢,可以改名。”
  蓬湖没有松手,她那双被女工们说得晦气的死亡之眼其实很漂亮。
  但金拂晓看她总会想到老家,她擅自逃离,背井离乡又没有离开得太远,也知道父母不会报警。
  大姐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总是特别的。
  妹妹金昙肤色隔代像外婆,就算晒黑了也会白回来。
  金昙长得也比金拂晓精致,从小出门探亲,收到的瓜子比金拂晓多一把。
  最小的弟弟那就更不用说了,真要较真,大家都是为了这个孩子活着的。
  “说得简单。”
  金拂晓晃了晃手,“我要去睡觉了,别扒拉我。”
  对方没有松手,明明一个站着一个坐下,却有种远远凝望的错觉。
  “很简单,我可以带你去。”
  “芙芙,想要改成什么名字?”
  “别这么喊我,很奇怪。”
  金拂晓有叠字恐惧症,可能是听多了母亲带婴儿。
  碗变成碗碗,饭变成饭饭,饿也变成饿饿。
  但父母喊女儿们的名字自动减掉第三个字。
  金芙蓉是金芙,金昙花是金昙。
  妹妹金昙花总说,以后要改名字,土死了。
  她的作业本贴满时下热门明星贴纸,或许明星本人都不知道自己被印成五毛钱一张的海报,英文名都拼错也无人在意。
  少女对成名的渴望无限膨胀。
  歌词本厚厚一摞,还有电视剧的经典台词,向往影视学校,想要参加选秀,最喜欢陪着朋友去面试自己被选上的幸运故事。
  最好还有一个全心全意爱我,很有钱但什么都给我的帅气男朋友。
  金拂晓和妹妹金昙花没什么共同语言。
  她只想要很多钱,离开渔村,离开海岛。
  拥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衣柜,变成朝九晚五上班有固定工资的大人,不用听父母絮叨如果不是为了你们,我们早就过上了好日子等等这种循环无数年的话。
  妹妹幻想的完美恋人在金拂晓看来就是泡影。
  她宁愿这种假人折成现金,存入银行还能吃点利息。
  “金芙蓉,你别想一个人享福。”
  和妹妹再见面已经是晨昏集团即将上市的时间点,金拂晓在活动现场看见闯入捣乱的久别家人。
  父母、姐姐姐夫、妹妹弟弟。
  所有人都辱骂她背井离乡飞黄腾达却忘恩负义。
  大学快毕业的金昙花在争吵声中浏览了金拂晓办公室的相册,她显然做过很多功课,没有高考却早早创业成功的姐姐拥有了很多。
  包括她最想要的。
  全心全意爱我,很有钱但什么都给我的男朋友。
  但。
  和她永远睡在一间房共享一切的姐姐喜欢的是女人,也和那个女人结婚了。
  “姐,你想要的不都实现了吗?”
  “连我想要的,你都得到了。”
  蓬湖结束了这场闹剧,平等地用发财树抽得金拂晓的家人哀鸿遍野。
  金昙花以前比金拂晓漂亮,但钱财加身的金拂晓珠光宝气,早就不是渔村黢黑的女孩。
  有人抱着她、亲吻她,驱逐让她不安的任何因素。
  和蓬湖达成协议后,父母都没有再见金拂晓,但改名成金昙的妹妹还是遇见过金拂晓的。
  虽然金拂晓不把这种相遇计入次数。
  金昙花她看上去平息了所有不忿,用金钱和名利修饰自己,在晚会的现场如常金拂晓打招呼,假模假样地问:“姐,蓬湖姐真的和你离婚了?”
  “她真的不见了?”
  “不会是另寻新欢,不要你了吧?”
  金昙花的性格和名字无关,她从小带刺,嫉妒滋养她的灵魂,金拂晓小时候没少听她发牢骚。
  讨厌隔壁的小孩有好看的芭蕾舞鞋,讨厌班级第一名的爸爸妈妈什么都买给她,姐,你说她考不到第一就什么都没有了?
  金拂晓还挺佩服她的,还真的把人挤下去。
  第一名到家还很生气,“凭什么她都不是第一名了,爸爸妈妈还对她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