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即便成风不说,宁随渊也能看出来。
  他勒紧缰绳,转身出城。
  大人们都在忙碌,稚儿蹦蹦跳跳,歌声蔓延街巷——
  “神女降临彩云间,衣袂飘飘飞若仙。
  妙手定尘惊雷散,平灾息祸万世安……”
  “……”
  稚嫩童音逐渐飘远,宁随渊眼底的神色也愈来愈冷。
  烈马顺着既定的路线疾驰,快到临镇,他觉察到空气中残留的浓郁妖气,还有混杂在其中的一抹熟悉的气息。
  宁随渊犹豫须臾,当即决定调整方向,朝东西方狂奔而去。
  此处是城与镇的交接之地,四野寂寂,全然的荒芜景。
  宁随渊让马儿放慢脚步,踢踏踢踏地来到几棵柳树前。
  不巧,这里正是昨夜扶荧的歇脚处,地上的篝火还未消散,就连那堆骨头都还在原本的位置。
  成凤下马揩了一抹地上的痕迹,抬头对宁随渊说道:“还有温度,估计是今早才走的。”
  宁随渊坐于高头大马上,视线低低睨着那团火痕,脸上毫无表情,仅有彻骨的冷漠。
  成风看出自家魔尊情绪不佳,默默退至一旁,不再多言。
  旋即,宁随渊指尖凝光,对准树下,银白的灵光渐渐扩散,于眼前勾勒出昨夜的画卷。
  此为时辰流转之术,可重现曾发生过的一切。
  在那虚幻的残景当中,宁随渊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之人。
  她过得很好。
  身上未见伤痕,气色不错,甚至颇有精神。
  ——此时正和对面的男子相谈甚欢。
  由于术法不能显化声音,他听不到他们在谈论什么,就看见扶荧嫣然含笑,温柔地撕下一块兔肉递给了对面的云麒。
  他唇瓣紧抿,勾指调整时间。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云麒坐得更近了,甚至凑过去吃了她手上的兔肉,如此亲密的举止,近乎让宁随渊指节崩裂。
  再往后,她似是累了,靠着碧萝沉沉睡去。
  她好像不知道坐在对面的是恶名昭扬的万妖之主,好像不清楚他是多么的阴毒恶劣,就那样毫无防备地在他眼下安然酣睡。
  明明……不久前他还想试图加害。
  可是这一切她似乎都忘了,她睡时的容颜无害,安静,乖巧。
  月光似乎也怜惜她,毫不吝啬地将所有光辉洒落在她身上。
  然后,宁随渊看到那贼人靠近,和碧萝一样靠在了她肩头。
  不是贼人,分明是——贱人!
  对,贱人!!!贱男人!!!
  宁随渊心底咒骂。
  他从未如现在这般怒恼过,更无力于满腔妒火无从透过重现镜发泄,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厌恶云麒,更气恨扶荧。
  若知如此,当初就应该不遗余力地将他杀了,以此杜绝后患。
  情绪难以宣泄,它们化作一股气流在五脏六腑和横冲直撞。
  宁随渊可能看不到自己此刻的神情多么可怖,阴鸷,森冷,金质玉相都遮挡不住的戾气。
  成风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神情,最后忍不住开口,“帝君,我们……”
  “走吧。”
  不等宁随渊将话说完,宁随渊便已转身。
  成风心知近日来他心情烦躁,今日所见,怕是更生郁火。
  他无奈叹气,摇了摇头跟紧上去。
  **
  第71章 071 一个……原本应该死去的人。……
  瑶山, 酒泉鎮。
  顾名思义,这是一座酒泉之乡,乡鎮百姓世世代代靠酿酒为生。鎮子矗立于瑶山和天禹山的交界带, 虽不甚繁华, 但远离重明域, 鲜少遭受玄鬼侵袭, 鎮中人自给自足, 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镇中酒香十里, 百姓衣着朴素,于盛日下忙碌。
  酒泉镇曾经名为燕水,即便昔日燕水不复存在, 也随处可见燕水族人残留的风俗民情。
  他们会将动物残骨制成骨铃, 再用五颜六色的缎带装点, 悬挂屋檐或是马车之上,用作祈福。风一吹, 满街的铃铛乱响,叮叮当当甚是清脆悦耳。
  “请问, 这里可住了一户姓楚的人家?”
  扶熒寻了间卖早茶的铺子前,耐心朝那阿婆询问。
  这酒泉镇僻壤, 又没到酒酿节,平常鲜少有人造访。
  她上下丈量扶熒几眼,瞧着这姑娘眼生, 穿着打扮也不像是普通人家, 便暗中藏了几分警惕, “这里半个镇子几乎都姓楚,不知姑娘具体找谁?”
  扶熒頓了頓,“那阿婆可认识一个叫作裴俊或是裴怀远的?”
  她思忖许久:“我儿时倒是听闻过裴俊这个名字, 他是我们村子唯一的异人,后来辞去镇天司一职,做了散客。不过时隔多年,我也记不大清了,这样,往前几里就是裴家醫館,他曾经就住那儿,姑娘不妨去那头打听一下。”
  “多谢阿婆。”
  扶熒致谢,在对方诧异的神情中留了几枚铜板在桌上,继续顺着前路走。
  碧萝趁着她剛才问路的时候买了几个煎包,邊吃邊说:“那阿婆少说六七t十了,裴俊说不準是她上上一辈的人,我们还能找到吗?”
  说话间,三人来到了裴家醫館。
  比起旁邊新修缮的屋宇,这间醫馆略显得老旧,不过进出的人都是不少,看样子都是过来寻醫问診的。
  想到这两人的性格,一个马虎一个凶厉,唯恐驚扰到里面看病的人,扶荧扭头对雲麒和碧萝说道:“你们在此等等,我进去问问。”
  两人剛好都不想进去,便都答应了。
  门槛拥挤,她小心避开进出的病者进了里堂,里面还算崭新宽敞,左边是药堂,以屏风相隔,隐约映出几个不甚清晰的人影,想必后面就是大夫接診的地方。
  扶荧收敛目光,来到药堂前,“请问……”
  药童正忙活着,头也不抬道:“看病下路来,上午满了。”
  扶荧顿了顿,“请问你们这里谁与裴俊或是裴怀远相识。”
  闻声,药童才终于抬头。
  他还没来得及应话,就听满地嘈杂中响起一个颇为温润清和的嗓音,“天冬,这位老爷子眼睛不好,辛苦你走一趟,好生将老人家送回去,还有这药,也记得带着。”
  名为天冬的抓药小童干脆应了声,钻出柜台绕过了扶荧。
  她顺势回头,却在一众烦嚣之中,冷不丁对上张熟悉的面庞。
  一个……原本应该死去的人。
  青年一袭泛旧的靛蓝衣袍,身姿清瘦但不显孱弱,顾念到对方上了年纪,甚至特意俯身,贴耳叮嘱,药每日用几次,饭前还是饭后,就连忌口都说得精细入微,可谓是耐心又细致。
  唯独扶荧,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双耳似乎在此刻失聪,扶荧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听不见旁人再说什么,就连周围景色都变得模糊不堪,万物褪却,只有那袭蓝色是清晰分明的。
  扶荧定定看着他,猛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温温浅笑,目送老人出门,这才注意到扶荧。
  两人对视的瞬间,扶荧近乎笃定,那就是记忆中的眼眸,如出一辙的五官,此刻眼底噙着陌生,医者之心让他虽奇怪但还是靠近几步,“姑娘可是来看病的?”
  青年身上是药草沾染过的苦涩之气,扶荧没有作答,只是看他。
  沈应舟有一双好看多情的桃花眼,他亦是。
  便连眼瞳都是和他一样,黑色当中夹杂了浅浅琥珀,笑时像是玄日盛放在了眼中。
  怎么会有这般一样的人。
  可是他的轮回转世?可是他又回来了?
  扶荧一时间看得出了神,竟忘记来时的目的,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触摸他的眉眼。
  突然唐突的接近让对方隐约皱眉,倏然后退,“姑娘。”他的神情不似先前那般和缓,夹杂了几分明显的不快。
  “我这里是医馆,姑娘若不是看病,还请速速离开,莫干扰到旁人。”
  冰冷的警告扶荧恍然间回过神。
  她再次端量过去,还是发现了细微的不同,沈应舟喜欢亮丽的穿着,却唯独不喜靛蓝;他性格爽朗明媚,不像眼前人这般沉稳。
  而且……沈应舟逝亡近十八年,他少说也二十五六了,就算是轮回,从年龄也是对不上的。
  可是就算是为巧合,也足够在她心底掀起波澜万千。
  扶荧已经认清了现实,比任何人都清楚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就算轮回转世,失去了过往前尘,也终究只是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就算他生得与他这般相似,扶荧也不会将他当作替身。
  她乍然清醒过来,忍住眼中的酸涩,“冒犯先生了。”
  扶荧不敢抬头,闷声问:“我来这里……是寻一个名叫裴怀远的人,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