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无朔海也和这里一样。
  一望无际的虚空,除了天降雷火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事物,他们将他桎梏再次,想让这些无尽雷困他不入轮回。
  被关到一万年时,有个声音说,離去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代价……
  宁随渊睁开眼,缓缓摊开鲜血淋漓地掌心,有洁白的种子自指尖脱離。
  ——那是他的情髓。
  宁随渊舍弃了自己的情髓。
  父母厌他;恨他,杀他,即便如此,他依舊渴望,渴望他们回来,渴望他们能像疼惜他的胞兄那样疼惜他一次。
  可是他知道,永遠不会有那一天。
  渴望与自厌将之折磨,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舍弃了情髓。
  后来呢?后来……宁随渊在那群渺小的残兵中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当寻到那人,透过那张与自己有着七分相似的面孔,他就认出了他是谁。
  然后,顺势杀了他。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
  宁随渊骤然捏紧情髓,想将那枚脆弱的种子从中撕裂。
  它却猛然抗拒起来,一如当时,挣扎着想要逃出他的掌心。
  宁随渊深切记得。
  夺回情髓后,它贪念原来的身躯,不愿与他命火相融,恰巧宁随渊也厌恶这段凡人的记忆,于是多年来只将他收在识海,并未正式接纳。
  如出一辙的反抗让他暴怒,“你本身就是我的!”
  他的语气满是狂躁与凶肆,最后也不管它愿不愿意,强行将它重新融到自己命火当中,送进去的刹那,太阳穴嗡地炸开,一幕幕如切身体会过,迅速闪过眼前。
  [慕宁,我知成亲之日是大喜,说这些会让你伤情。但……身为镇天司,我难以许诺岁岁年年,若今日生,便今日爱你多一些;若明日生,那明日再爱你多一些,所以……我不妄图生生世世;只求你我能渡今朝。]
  [慕宁,花又开了,可惜没能在花开之前见到你。]
  [慕宁,你今早没有亲我,定是我昨日做错了什么,才让今天不讨你的喜欢了。]
  [慕宁,阿熒……打我做什么?我就是想叫叫你,谁让你是我妻子呢?]
  “……”
  慕宁,慕宁,慕宁,慕宁,慕宁。
  全部的全部,都是慕宁,是他的阿熒。
  记忆的最后,是那年轻的将军手持长枪站于身前。
  他不羁的眉眼与他如此相似,宁随渊欣赏他的不屈,便说如若能跪地放城,便留他一条性命。
  他没依,自也不会依。
  他说像他这样的人,只配烂在泥里。
  身体顺着王座滑落。
  宁随渊佝在肮脏的地上,情不自禁地放肆大笑起来,滾滾天雷澄劈裂他的笑声,听起来尤为凄狞可怖,笑到最后,眼淚竟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他此生都是个笑话。
  所求不得;所爱成恨,贪嗔痴,怨憎会,种种一切不过都是逃不开的苦妄。
  沈应舟说对了,像他这样的人……只配烂在泥里。
  “没想到昔日的九幽帝竟沦落到如此地步了。”
  一双赤纹长靴停留在几公分遠的地方,随着逼近的嘲笑,宁随渊也看清了对方的脸。
  青年英俊,一手背后,一手随意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弯月短刃,言行举止间带着少年般的恣意。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女子,红艳艳的衣裙,一声不吭,顺从站在身后。
  宁随渊眯了眯眼,慢慢从地上起身。
  却在弓起腰身的下一瞬,被那双长靴踏着脊背,重新碾回地上。
  痛感让宁随渊低的一声闷哼,云麒踩着他俯身,手上的刀柄顺势怼入他脊背的伤处,“怎么不站起来啊,九幽帝。”他笑意猖獗,踩碾的力道跟着加剧,“噢,我忘了……你如今已不再是帝王身了。”
  宁随渊掌心贴地,粗粝的石子擦拭过掌心纹路,砂砾的触感反倒让他沉沦的意识有了清醒之相。云麒的挑衅声陣陣盘旋,但并不足以引起他的怒火,直到扶荧这个名字出来,宁随渊的表情才有了微妙的变化。
  “你现在这副模样,若被阿荧见了,定是嫌嗤极了。”
  阿荧?
  他也配叫阿荧。
  宁随渊奋然跃起,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云麒猝不及防踉跄一下。
  未等他站好,熟悉的枪戟破过长空,直抵额心,云麒眉间跟着一凉,仓皇躲开,这才没有正中命门。
  他错t愕地望向宁随渊手上的龙泉华影,一时间想不通这神器为何能重新认他为主。
  若说宁随渊重生还有迹可循,毕竟扶荧开启了咒海还生,陣法內的魂魄皆能重入轮回。按理说宁随渊从死去的那一刻,神器也会脱离,成为无主之物,便是他重新活过来,这东西也和他再无瓜葛了,为何……?
  “意外?”宁随渊冷笑连连,“即便我不是九幽帝;你也永是我座下犬。”
  这句话让云麒顾不得弄清四方戟的来历,眼皮跟着一跳,余光回一蘇映微一眼。
  她兀自上前,调动心法,掌间多出一面圆镜。
  这镜子颇为奇异,镜框花纹繁琐,镜面光洁,不映万物,看起来不像镜子,倒像是一块光洁的玉石。
  蘇映微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复杂地看着宁随渊。
  他沉默不言,双瞳竟比那死人还要冷冰上几分。
  “动手。”
  云麒下了令。
  蘇映微忌惮他,不得不听命于人,她一手掌镜,一手结印,可是未等阵法形成,宁随渊的戟影先行而来,她惊呼声躲在了云麒身后,阵印跟着打断。
  宁随渊不由得冷哼,此等不屑让云麒眉间凝聚戾气。
  他不相信一个失去重莲心,又死过一次的人还能有以往的底气与灵力,宁随渊给予他耻辱众多,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怎能让他轻易作罢。
  云麒脸上写满战意,对蘇映微道:“我去拖住他,你寻找机会将他锁入玄枵镜中。”
  说罢不等苏映微点头,便提刀冲了过去。
  纵然宁随渊身有重伤,又失了重莲心,灵力修为比不上鼎盛时,可面对云麒的攻袭,依旧应对自我,几个回合下来倒是云麒落了下风。
  这让云麒面子里子都过不去,焦灼之下,破绽百出。
  宁随渊趁机攻其腹下,他收势躲闪,灵刃贴着腰身划过,火辣的痛意让云麒彻底失去方寸。
  眼瞧着宁随渊愈战愈勇,云麒也顾不得小人与否,放出一团毒气冲他洒了过去,毒气蔓延当中,云麒张臂召来部下数人,八方摆阵,万剑齐发。
  在这片蒙蒙的毒雾里,宁随渊凭借着身手躲开了些暗算,然而仍有几支利箭刺穿血肉。
  箭上淬毒。
  宁随渊已不再是百毒不侵之身,毒液迅速蔓延,他的肢体也逐渐不受掌控。
  云麒喊:“苏映微。”
  苏映微咬了咬唇,继续结印,“万法无常;窃隐八荒!”
  镜面爆发出的灼目之光侵吞万物,就连万雷都收隐其中。
  宁随渊已经没有了躲避的力气,镜中似乎有了倒影,一个是他,一个是——
  “帝君,小心!”
  成风?
  宁随渊原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愕然之际,成风牵着他躲至旁侧,然而他们大大忽略了这玄枵镜的可怖之处,凡是被它映照之处,皆无处遁逃。
  主仆二人根本没有寒暄的机会,就被一同吸到了镜中界。
  苏映微及时收了阵印,抱着镜子小心翼翼地瞥向不远处的云麒。
  他已转身,没有多看她一眼。
  苏映微犹豫须臾,跟紧过去,“云麒,我可将这法器给你,你能不能……让我走啊?”
  话音将落,他的步调也跟着停了。
  云麒回头看过来,似笑非笑:“走?”他挑眉,“走去哪儿呢?”
  “我……”
  没等苏映微把话说完,他的虎口就捏紧了她的咽喉。
  窒息感一涌而现,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是他的眼神,不似人,根本就是一头没有开智,只懂得杀戮的野兽。
  “微微,没有人可以在戏弄过我之后潇洒离去的。”他唤她小名,不见半分亲昵,“你只能死,不能走 ,所以你是想死呢?还是想走呢?”
  云麒冲她眨眼,有几分懵懂与天真。
  苏映微后背生凉,淚水瞬间飙出。
  她开始后悔。
  后悔接到系统任务,也后悔回来。
  记得那天九幽陨落,苏映微趁乱逃走,好巧不巧遇上了云麒。
  在这三人里,他最为天真,她原本以为自己遇到了救赎,可是跟在他身边的这三年,苏映微没有一日是松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