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阿澜没叫马夫,她架着车,把两人带离了王府。
  沈彻闻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发觉他们正在往曾经的二皇子府的方向过去。
  夜晚的二皇子府显得格外荒凉。
  一阵夜风吹过,蝉鸣乍起。
  “来这里做什么?”沈彻闻疑惑问道。他记得周贺丹上次与自己一起过来时的场景,记得那诡异的正殿,殿内供奉着的不明物体,以及周贺丹口中低吟的佛经。
  沈彻闻在军营里呆过的人,从来不惧鬼神,可浓墨色的夜泼在雕栏玉砌的皇子府前时,他还是不知来源地感到一阵发慌。
  阿澜前去叩响了门。
  夜色已深,出来开门的是个小沙弥,见着是西平王府的马车,立刻匆匆转身把上次沈彻闻见过的老和尚叫了出来。
  这次老和尚与沈彻闻上次见到的神色完全不同了。老和尚满面笑意,半点不责怪他们半夜叩门,也不问缘由,欢天喜地把人迎进来。
  “王爷,王妃,你们是打算去哪个殿,我叫弟子们把烛火点上。”
  沈彻闻看向周贺丹,周贺丹摆手:“不必了,我们就去主殿,有长明灯就好。你们去歇息吧,我同王爷说会话,不要让人靠近。”
  老和尚连连称是,让小沙弥挑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将人送去主殿。阿澜守在殿外,只有沈彻闻与周贺丹进了殿内。
  “你知道这里供奉着什么吗?”周贺丹问。
  沈彻闻看着眼前高大的琉璃塔,完全答不出来。
  他记得上次来时,隐约能看到塔顶供奉着什么,但这次夜色深了,长明灯的光亮有限,沈彻闻彻底看不到塔顶的东西。
  他只能在幽暗的灯火里凝视着周贺丹的脸,等他讲出问题的答案。
  周贺丹点了香火,托着沉重的肚腹跪在软垫上,叩了几下头,而后凝视着琉璃塔的最顶处说道:“供奉的是我哥和侄儿的肋骨。陛下从他们的尸骨上取下的,亲手放在了这里。”
  数不尽的高僧日夜供奉,他只求他的妻女在来生得到此生未能触及的幸福。
  “陛下之所以开始信佛,是因为老和尚告诉他,佛家是有轮回的。”
  乐书音曾经什么都不信,但他现在日日念着经文,不求今生,只修来世。他希望来世能与妻女重逢,哪怕只是他们漫长人生中擦肩而过的路人。
  佛告诉他,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可他想,哪怕只是虚影,他也要竭尽所能,再见他一面。
  今生不行,就求来世,来世见不到,便再一世。生生世世,他总要见他一面,把想说却未能讲出口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他。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彻闻问。
  “当年?”周贺丹说,“当年,乐书乾就在这里,杀了我哥和侄女。我们做的一切,不过是让他一命偿一命而已。”他又开始发抖,明明不冷,可他控制不住在发抖。
  风从窗子的缝隙钻入空荡荡的主殿,长明灯变得忽明忽暗。周贺丹轮廓分明的脸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了几分诡谲。
  “这里面应当有什么误会。”沈彻闻从十年前的信里早知道了这个误会,可从周贺丹口中听到时,他还是忍不住心急了,“你为什么笃定是书乾哥害了你……害了大哥。”
  “我哥去世那天,只有他来过这里。他离开后不久,我哥就被发现……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他有什么动机,他凭什么那么做?”沈彻闻追问。
  “先帝的授意。”周贺丹嘴角一点点勾起诡异弧度,“我哥是皇族的污点,他奉先帝的命令处理掉我哥,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事。当然,也可能不是先帝的意思,是他自作主张。”
  周贺青什么都没做,可太监的身份,就已经成了他的原罪。太子为了维护皇族的颜面,杀了他再正常不过。
  “书乾哥没有!他明明是想帮他们!”
  “狡辩。小王爷,我说过,你这个人,实在太容易相信别人。”周贺丹说,“你被乐书乾道貌岸然的样子给骗了。他杀我哥,害我侄儿,所以他与先帝父子离心,众叛亲离,死在东宫,全都是他的报应!”
  沈彻闻见自己的反驳不仅没有起到丝毫效果,甚至让周贺丹越发防备自己,于是放弃了解释,朝他问道:“好,我们先不争到底是不是书乾哥干的,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69章 庶安五年
  那天的事, 周贺丹没有亲眼瞧见,而乐书音则情绪失控到根本无法讲述,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燕台意私下告诉周贺丹的。
  那天原本是乐书音的生辰。
  乐书音当时与皇帝就周贺青的去留互不让步,乐书音想借着生辰, 再好好求求父亲, 无论如何, 至少要让周贺青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他不能离开周贺青。
  离府前,乐书音怕周贺青担心,只跟他说进宫给父亲请安。
  “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带给你。”乐书音说。
  他性子冷清,就算是对着周贺青,说话也是冷冰冰的, 听不出来感情的起伏变化,可这已经是乐书音能做到得最温柔的极限了。
  “给我带荷花糕吧。”周贺青靠在乐书音身前,笑容温和,语气带着一些娇纵,“我想吃鹤云斋的荷花糕了。”他从前与乐书音相处并不这样,两人先是主仆后是情人,周贺青对乐书音, 总是顺从且毫无索取的。
  可周贺青知道皇帝容不下自己, 自己在乐书音身边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似乎已经认命般, 放弃了半生的谨小慎微, 开始学着朝他撒娇,把自己真正当成他的情人。
  “好,鹤云斋的荷花糕,我记得了。”乐书音不喜欢吃甜食, 对周贺青的荷花糕也兴致尔尔,他甚至说不出是什么口味的。
  周贺青为乐书音整理好衣袍,乐书音握住他徘徊于自己衣角的手:“我不会送你走的,你放心。”
  “我信你。”周贺青带着微笑。
  乐书音手掌下滑,落在周贺青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有些不舍,但还是说:“好好养胎,等我晚上回来,咱们一家好好给我过个生辰。”
  周贺青应声,红着脸催他离开。
  乐书音仍是恋恋不舍,在他嘴角落了一吻,才叫着燕台意一起进宫。
  最寻常的分别。
  不过几个时辰。
  不过几里路程。
  不过几道宫墙。
  乐书音在御书房外跪了大半天。
  艳阳高挂,汗流浃背,守在外头的太监和侍卫们都暑热难耐倍感煎熬,可乐书音依旧跪得笔直。他的腿早已经没了知觉,眼前发晕,只是咬牙坚持着。
  他不是个受宠的皇子,母舅王家也没冯家那样大的势力,他从来没朝自己的父亲讨要过什么,与周贺青相伴一生,是他唯一想要的。
  但皇帝并未理会。
  父子二人隔空较着劲,谁也不愿意让谁。
  直到太子带着太医出现。
  太子给燕台意递了眼神,让燕台意把乐书音扶起来,叫太医好好给乐书音的腿上敷药,而后他一个人进了御书房。
  从御书房出来后,他走到乐书音面前,低声说:“我已经跟父亲说好了,不会让你见不着阿青,至于打算怎么办,我已经告诉过阿青,你回府就知道了。”
  乐书音眼神闪过一丝惊喜,干巴巴地朝着太子道谢。
  太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啊,就是脾气太倔。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吃软不吃硬,你朝他撒个娇,退让些许,他总会松口的,总比差点把腿给跪废了要好。”
  可乐书音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的性子,让他服软后退,比杀了他还难。
  出宫后,乐书音先去了鹤云斋,他拖着腿伤亲自下车让小二给他包上一包荷花糕。
  提起自家的荷花糕,小二滔滔不绝,说这是鹤云斋发家的秘方,几十年未曾变过口味,夸赞乐书音品味好。
  “家里夫人喜欢。”乐书音说。
  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外人把周贺青叫作“夫人”。讲出口后,乐书音心底有一种无法形容出口的暗喜。
  好像这样叫了,周贺青就真能做他的夫人,两个人永远不会再分开。
  他高兴地把荷花糕收好。他不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可以被称为高兴的瞬间。
  马车驶到离皇子府还剩半条街的时候,家中小厮慌张地拦下了车。
  在小厮张张合合的口中,乐书音感觉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唰一下,他的世界唯一燃着的那抹烛火,灭了。
  他发了疯一样跑下车,忘记了腿上还有跪出来的淤伤,朝着皇子府狂奔而去。
  周贺青死了。
  被人割开了喉咙。
  死得彻彻底底。
  他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剖出了腹中还未足月的孩子。
  满屋都是血,像下过场红色的雨。
  下人们拦着乐书音不让他进到惨烈的现场。
  乐书音则像野兽一样撕咬着所有拦他去路的人,终于畅通无阻,跌进了那场已经落幕的血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