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郁,你在这里做什么?”
  身后覆上一具温热的躯体,殷浔偏头在谢浮玉颈窝蹭了蹭,伸手与他十指交握,将快要失去意识的人从圣母颂的余音中唤醒。
  “它在需要我。”谢浮玉被牢牢锁进男人怀里,他仰面失神地望向殷浔,语气难掩怅然。
  “那都是怪物精心设下的圈套。”殷浔垂首,与他前额相抵,嗓音慵懒而沉缓,比塞壬的歌声更具蛊惑意味。
  他说:“是我需要你。”
  所以不要被鬼怪迷惑了心神,不要像飞蛾趋向光源那般走向它们。
  我就在你身后,是牵绊住你的树根。
  他们鼻尖厮磨,嘴唇若即若离,殷浔从那双迷蒙的眼中,看清谢浮玉正陷在半梦半醒的雾里。
  然而转瞬间,短暂的温存被一阵猛烈的撞击冲破。
  魔鬼鱼般的庞然大物卷土重来,这一次,殷浔看清了祂的脸。
  那是被剜去双眼的帕莱蒙,他丰润幼态的面孔一半凹凸不平,形状奇异,另一半却保持着同雕像如出一辙的童真。
  天使与恶魔两幅面孔,竟真实地共存于小海神身上,他的海豚长出了巨大的翅膀,前额伸出锋锐的犄角,笔直地朝着玻璃撞击。
  谢浮玉被突如其来的哐啷声震醒,紧接着被殷浔攥住手腕,两人屏住呼吸,一起躲到了窗台下。
  但帕莱蒙并没有离开,而是坚持不懈地与脆弱的玻璃作对,他驾驭着变异的海豚,向后撤开一点距离,随后指挥着海豚向窗户撞过去。
  如此周而复始,窗框嗡然作响。
  殷浔摸出手机,悄悄看了眼时间,帕莱蒙在他们房间的窗前停留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昨晚。
  今夜与其说是随机挑选,倒不如说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极具针对性的进攻。
  半人半鸟,帕莱蒙的引路人,是海妖塞壬。
  那么,她会是白天站在窗前向下看的那个人吗?会是借着清扫工作出入自由的马丽娅吗?
  没有时间复盘,因为头顶响起了玻璃碎裂的哔剥声。
  不等殷浔反应,谢浮玉站起来,视线隔着玻璃落在帕莱蒙身上。
  黑化的小海神骑在海豚背上,悬停在一丛矮树顶端。他空洞的双眼并不能使他因为看见谢浮玉而停下,塞壬的歌声仍在为他指引方向。
  殷浔立在谢浮玉身侧,注意到海豚炯炯有神的双眼。
  左面的玻璃已然出现了蛛网似的裂痕,似乎难以承受下一次撞击,而海豚摇头摆尾,显然已经蓄势待发。
  下一秒,它驮着帕莱蒙撞过来。
  与此同时,谢浮玉拉起殷浔床上的被子,盖在了那面玻璃上。
  预想中玻璃破碎的声音并没有响起,殷浔透过另一半窗户,看见变异海豚的犄角在快要戳到玻璃前停了下来,它缓缓移动着,仿佛在寻找丢失的目标。
  殷浔暗道不好,赶忙拉起耷拉在地上的另一半被子遮住了剩下一面玻璃。
  窗外顿时安静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两人始终保持着高举棉被的动作,因为玻璃岌岌可危,并不敢用全力把被子贴上去。
  尤其谢浮玉的双手完全没有支点,硬撑到现在,期间精力不济,已经换了几次手。
  殷浔倒是还能再坚持一阵,但思忖片刻,他选择将被子掀开一小道缝隙。
  视野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好......”好像走了,话音未落,殷浔掌下传来一阵猛烈的颤动。
  “盖回去——”谢浮玉抬腿蹬了他一脚,还欲说他几句,但碍于不能大声讲话,只好皱眉看着殷浔。
  殷浔立刻反应过来,窗外有月亮,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纯然的黑。刚才一定有什么堵在窗前,遮住了月光,可能是海豚庞大的身躯,也可能是它的眼睛。
  他将功折罪,左手挪过去一些,替谢浮玉分担被子的重量。
  两人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直到塞壬的歌声消失,谢浮玉才抖着僵硬的胳膊,松开了棉被。
  月亮已经西沉,天空渐渐变了颜色,外面更亮了。
  谢浮玉看向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距离帕莱蒙出现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现在是凌晨四点多。
  两人脱力地靠坐在床前,各自揉了揉脸,保持清醒。
  “不太对劲。”殷浔说。
  的确,如果塞壬的目的在于引诱屋子里的人打开窗户,触犯禁忌,那么帕莱蒙的撞击更像是一种直观的威慑。
  人类见到他,第一反应是躲避。
  帕莱蒙的存在甚至会使失去理智的人类从海妖的歌声中清醒,即使玻璃被撞碎,只要人离得足够远,可能不一定会受到副本机制的惩罚。
  殷浔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抽象的可能:“他在救人?”
  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暗地里隐约有几方势力相互拉扯,有人要他们死,有人要他们活,中间还夹着一个莫名其妙的黑化版小海神。
  此外,谢浮玉连续两天遭重,同处一室的自己却丝毫没有受到歌声的影响。
  殷浔侧眸,低声道:“阿郁,歌声响起的时候,你看见了什么?”
  昏暗中,谢浮玉似乎极快地偏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视线,盯着窗外西沉的月亮发呆。
  良久,他很轻地说:“尸体,很多的尸体。”
  夕阳笼罩着残垣断壁,血浆浇筑着累累白骨,堆叠成长阶,绵延向无穷无尽的远方。炽烈金红中,他看见一道颀长身影,圣母颂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引诱着他从尸体堆成的高台跃下,追随着那道身影,湮没进漫长无边的黑夜。
  谢浮玉不知道他是谁,但方才看见殷浔的脸,又觉得那人可能是殷浔。
  短暂的凝视过后,谢浮玉选择了沉默。
  殷浔不再追问,他回到窗边,循着记忆模仿起白天看到的那抹身影,低头贴着玻璃向下看。
  视线穿过细密的裂纹,他看见小海神的雕像呈现出和白天截然不同的一面,那纯白的石身陆陆续续浮现出原本的色彩,像谢浮玉第一次从手机镜头中看到的那样,变成了一尊放大的彩陶。
  可惜雕像背对着窗户,他们无法分辨此时的帕莱蒙是否拥有双眼。
  观景台上半人半鸟的海妖已经消失不见,灰蒙的大海在逐渐泛白的天幕下,隐隐流动出浅淡的蓝色。
  殷浔眺眼看向远方:“阿郁,梦也许真的是指时间。”
  以昼夜交替作为分界线,孤月西沉,朝日初升,夜色掩映的恩怨爱恨都将在第一缕阳光跃出地平线后缓缓消散。怪物沉入梦乡,人类尚未苏醒,大海恢复了最本真的面貌。
  而当日出结束,人类世界重回喧嚣,怪物被禁锢在雕像里,大海也随之褪去了颜色。
  “五点了。”谢浮玉揉着肩膀,艰难地站起身,和他并肩立在窗前。
  天际跃出一抹灿金,太阳缓缓升起,碧蓝的海面平静而神秘,而雕像底座上的帕莱蒙和海豚,正慢慢地向回转。
  灿烂的金芒透过玻璃窗洒在两人身上,谢浮玉逆着光线微微眯起眼睛。
  殷浔不由地侧眸看他,脑海中闪过一帧画面,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
  那时,谢浮玉似乎站在某个很高的地方,凛凛长风将他的衣摆吹向后方,单薄身躯迎着初升的太阳伫立,不远处硝烟未尽,在他身后,无数人如同敬仰一个神祇般,仰望着谢浮玉的背影。
  殷浔张了张嘴:“阿郁......”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谢浮玉扭头,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走廊便响起匆匆的脚步。
  因为塞壬源源不断的歌声,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好,天刚亮,蒋泉就带着手下开始核对人数。
  谢浮玉洗了把脸,和殷浔一起走出去。
  二层的房门悉数打开,除了走廊尽头的另一个三人间。
  鲜血顺着门缝淌过花纹繁复的羊毛地毯,将上面的图案染成了统一的暗红色,内里状况如何已经可以想见。
  蒋泉指挥着几个男生一起把门撞开。
  房间里,仅有的三面窗户大开,晨风呼呼地灌进来,每张床的床头都横着半截身体。
  与第一晚,一模一样。
  谢浮玉看了一眼,就拉着殷浔走远了,缺乏睡眠加上低血糖,连同刺鼻的血腥味,令他胃里泛酸。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来到咖啡馆。
  帕莱蒙雕像还没有完全地转回原位,但海水褪色褪得很快,天边云雾散去,大教堂的虚影愈发清晰。
  眼下尚不到饭点,他们进门时,马丽娅正在备餐。
  看见两人,她似乎有些惊讶,旋即意识到什么,迅速调整好表情,向两人颔首致意,似乎一夜过去,他们之间的隔阂也随之消失。
  殷浔替谢浮玉要了一份甜点,玻璃柜里只有红丝绒蛋糕。
  他边接过盘子,边问:“我们的房间有些问题,可以换一间住吗?”
  “黎老师只预定了二楼,你们人太多了,二楼都住满了。换房间当然是可以的,但二楼只能换二楼。”马丽娅擦拭着杯子,微笑道,“除非有人愿意同你们调换,前提是必须要征得他们本人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