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但事实是,新人警察拼了命才站稳脚跟,突然被告知,命运曾经和她开了个玩笑,她的人生本该是一片坦途。这并不可能光用“天上掉馅饼”几个字,就能轻巧粉饰成皆大欢喜的结局。
  “祝晴。”曾咏珊握住她冰凉的手。
  “没事。”祝晴喉咙发紧,仍旧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份善意的关心,撞上莫振邦同样欲言又止的眼神,“莫sir,现在去审讯室吗?”
  ……
  这是祝晴第二次审讯盛佩珊。
  单向玻璃后的监控灯亮着,盛佩珊做好思想准备,等待着她的质问、发怒,甚至崩溃……然而并没有,祝晴只是将案卷平l放在审讯桌上,随即平静地落座。
  就像那一天,陈潮声被发现死在半山别墅书房。
  其他警员都怜悯地看着她,只有祝晴拿着笔录本,以完全公事公办的姿态站在她面前。问询时,她的提问总是精准,没有半个多余的字,鬼使神差一般,盛佩珊打探她的年龄。当时祝晴回答之后,她说,这么年轻的警官,很少有这样的魄力。
  当天晚上,盛佩珊将这位女警的资料交给私家侦探,一同交去的,还有对方喝过的水杯。
  终于,她亲手为那段荒唐的往事,画上一个句点。
  “你和你妈妈很像。”盛佩珊的语气里带着怀念,“她年轻时,也像你一样冷静,那时候我们——”
  “可以开始正式笔录了吗?”祝晴利落地打断她的话。
  盛佩珊微愣,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见到姐姐失态,应该就是那一天,她是被姐夫扶下车的,手里捧着那半截烧焦的婴儿鞋,眼泪止不住的流。”盛佩珊顿了一下,“整件事……应该从前一个星期说起。”
  在盛家,盛佩珊渺小得像一颗尘埃,几乎无人问津。
  原本只有姐姐会真正关心她,但可可出生后,连姐姐的目光都不再为她停留。
  “那段时间,每天放学后,司机阿水都会送我去琴行。”
  “阿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能因为这样,我的话反而多了。”
  只有当她提问时,黄阿水才会回答,每一次,都要思考很久斟酌用语。
  但能陪盛佩珊聊天的人太少了,她渴望倾听和被倾听,于是不停地、不停地发问。
  案发前一周,他们在车里聊起黄阿水的童年。
  他告诉盛佩珊,在自己小时候,亲生父亲就去世了。他和母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艰苦的日子,那样的苦,和二小姐的“苦”不一样,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真正的朝不保夕。一开始,黄母没有想过改嫁,只盼着能将儿子拉扯长大,但那一天,她带着儿子去九龙城寨送货。
  “那里的巷道就像迷宫一样,阿水的妈妈身上带着货款,绕进巷子时遇到扒手,她去追时,阿水被人贩子抢走了。”
  莫振邦:“九龙城寨当年是著名的‘三不管’地带。”
  “一个卖云吞面的叔叔把阿水找了回来。”
  “一段时间后,这个叔叔成了他继父。”
  黄阿水说,即便后来的生活中证明,继父懒惰成性、好充仗义且浑身毛病,这段婚姻也以破裂收场,但黄母却始终记得那时,他将儿子送回到自己手中,就像个真正的英雄。
  说到这里,盛佩珊沉默了很长时间。
  像是难以启齿,好不容易,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也想像一个真正的英雄。”
  她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
  如果带着失而复得的婴儿凯旋,也许,她就被看见了。
  盛佩珊精心策划了那场“失踪案”。
  每周六,姐姐姐夫要去马会,孩子由家里的育婴师照顾。
  “可可睡着时像个小天使,趁育婴师不注意,我轻轻抱走了她,还带走那双摆在一边的婴儿鞋。”
  “阿水送我和可可去油麻地码头旁边的废弃纺织厂,他说那里安全。”
  他们说好,黄阿水只管离开,盛佩珊则在外逗留到傍晚。
  到时候她带着小婴儿回来,就当作从司机手中夺回了孩子。
  “阿水需要钱开自己的修车铺。”
  “而我……再不受重视,也不需要为钱操心。”
  刚开始,就像过家家游戏。
  在黄阿水离开前,盛佩珊将小婴儿鞋和那枚玉坠一同丢给他,准备作为她奋力保护孩子的证明。
  “抢孩子的时候,连鞋子和玉坠都挣脱掉了?”莫振邦哼笑,“你们就没想过,如果盛文昌或者盛佩蓉报警怎么办?就算顺利进行,黄阿水真的能远走高飞?”
  盛佩珊的指尖摩挲桌上的一次性水杯:“我们太小了,没有考虑得这么周全。”
  多么儿戏的计划。
  莫振邦强压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斥责。
  十七岁和二十岁的年纪,也不小了……两个蠢货。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厂房里居然有老鼠。”
  当一只灰鼠窜过脚边,盛佩珊惊叫着后退,惊慌之下将襁褓暂时放在集装箱顶上。
  就在她一边躲闪一边发出声音驱赶老鼠时,手肘不小心撞上仓库侧门,生锈的铁门猛地关上,自动锁扣落下。
  她尖叫、哭泣、声嘶力竭。
  直到两个小时以后,终于引来路过的码头工人开门。
  “集装箱上什么都没有,可可被人抱走了。”
  在那两个小时里,盛佩珊时而呼救,时而瘫坐。
  也许期间有人经过,以为那是个被遗弃的孩子。
  当天,盛佩珊在外徘徊到很晚才回去。
  崔管家只当她练琴晚了,没有多问。
  到了深夜,姐姐姐夫和父母带回可可已经被烧死的噩耗。
  “怎么会是烧死的?明明是我亲手弄丢了她……”盛佩珊的指甲嵌入掌心,“但是,我不敢说,只能选择将错就错。”
  她的小外甥女“死”了,姐姐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锋芒。
  整个盛家陷入悲痛,只有她,她居然因此逃过惩罚。
  “阿水一个人背上所有罪名。”盛佩珊说,“就当他是见财起意……”
  祝晴:“崔管家是黄阿水的生父。”
  盛佩珊眼底出现难以遏制的惊愕。
  崔管家居然是阿水的父亲……难怪提起早逝的生父,他总是支支吾吾。也难怪,崔管家今天突然发狂。
  “后来发生的事,你们也查到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希望自己“被看见”,是以姐姐的陨落作为代价。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再不愿意也好,只能接受现实。
  十七岁的盛佩珊,将那段往事藏在心底。
  她为姐姐心痛,偶尔也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等过几年,他们再生一个孩子就好了。
  后来,她站在港姐选美的舞台上。
  盛佩珊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关注过,原来褪去青涩,丑小鸭也能变成白天鹅。
  “后面几年,拍戏、拍拖、结婚……”
  “很乏味,没什么特别的。”
  而转折,是从十年前开始的。
  一切突然脱轨。
  “有个人突然去探望姐姐。”她抿紧唇。
  莫振邦抬眸,将何嘉儿生前的照片推上前:“是她吧。”
  盛佩珊闭上眼睛,不愿看这张照片。
  “他们根本没有再要一个小孩的打算,对姐姐姐夫而言,可可无可替代。”
  “姐姐的精神越来越差了,姐夫给她联系嘉诺安疗养院。我一有时间就会去陪她,但她不愿意说话。”
  “我们请了最好的医生给她治疗……可姐夫说,那是心病,姐姐不可能再好起来了。”
  “直到十年前那天……”盛佩珊的声音变得冷漠,仿佛诉说着别人的故事,而她自己只是一个看客,“护士告诉我,有个女孩跟义工混进疗养院,她是去找姐姐的。护士担心是狗仔,等我赶到时,那个女孩已经离开,姐姐手里捧着一本墨绿色的笔记簿,高兴地告诉我,可可还活着。”
  从很早开始,程教授就一直在资助一些家境困难的学生。何嘉儿在香江新闻新锐计划的活动现场偶然间认出他,不敢上前打扰,后来又无意间听人说起这位程教授家里遭遇的变故,记在心底。
  没过多久,父亲赌钱,家门口被泼红油漆,何嘉儿逼于无奈去钵兰街夜总会卖酒偿还赌债。
  谁知道,在夜总会,她竟挖到当年黄大仙下邨那场火灾的线索,这个新闻系的女孩,决定跟着这条线查下去。
  “你们不会明白,自从那件事后,我有多害怕面对姐姐。”盛佩珊说,“姐姐虽然抑郁,可神志清醒……她知道我参加港姐,知道我恋爱结婚,居然还祝福我。她再也不会神采奕奕了,我很愧疚,是我偷走她的光彩。”
  “但和失去光彩变回原来那只丑小鸭相比,我更怕的,是姐姐发现当年的真相。”
  审讯桌上,那两枚戒指分别收进不同的证物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