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自然是不会反对的。
  岑娘子念及旧事,倒是有些迟疑,可她听婆母的话习惯了,不会有异议。
  而陈括苍也仅仅是在心头惊诧了一瞬,他知道家是非搬不成,但原以为会是县里或是州上,却没料到是汴京。
  忽略汴京的陌生,这个决定要比去县里可靠。
  看似动人的大笔财帛,在县里仍可以引人谋财害命,到了汴京就不显眼了。那里有天下巨富,繁埠风貌,因是天子脚下,吏治清明,只要小心谨慎,不被设局入骗,便能安心活着。
  但知道是一回事,能做到是另一回事,大多人不愿长途跋涉,去搏安稳生机。
  他这一世的阿奶,有手腕,大魄力。
  “阿奶,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灯火倒映在眼底,元娘的眼睛仿佛会发光,她极为雀跃的发问。
  王婆婆看向被遮得只余半扇的窗户,隐约能透见外头深不可测的浓黑,她道:“两个时辰后。”
  现在戌时过半,两个时辰后是丑时,正是万籁俱静,人都熟睡,不易被察觉的时候。
  “是否太赶了?”岑娘子担忧道。
  元娘看看阿娘,又看看阿奶,附和的连连点头,也不知是赞同谁。
  王婆婆却不准备改主意,坚定道:“收拾几身换洗的衣裳便够了,凭由、车马魏家已帮着备好了,若有缺的,只管路上添置。”
  话已至此,自是收拾起来。
  说是准备两身换洗衣裳,但在这生活多年,有了感情,总有些情谊不同的零碎是想带上的。今日一走,也不知还有没有回来的可能。
  元娘是个极念旧情的性子,虽然她拢共也才活了十二三年,但这没有妨碍。
  即便阿奶让她只带上没打太多补丁的衣裳,可元娘实在舍不得,连短了手腕一大寸,压根就穿不进的衫子都带了。她的想法很朴素,改一改,她不能穿还有弟弟呢,布料多贵啊,衣裳就是只剩下一截布,也能缝成里袜,故而是断断不能丢弃的。
  除此之外,她还慎而又慎的把陪自己从小睡到大的,阿娘亲手缝的,巴掌大小的虎头布偶给放进箱子里。
  夜里不抱着大花,她睡不着。
  大花就是那红身花脸的虎头布偶,瞪着铜铃大小的眼睛,又凶又可爱,是元娘的心头宝。
  都凑不出三身完整不打补丁的衣裙的元娘,愣是把一整个箱子都装满了,还每一样都能说出名目,有必须搬走的理由。王婆婆懒得和她吵,翻了个白眼去看另外两人了。
  哼哼,她闲得发慌才和小孩子吵架,横竖那么多箱笼呢,不多元娘这一个,满不满的都无伤大雅。
  王婆婆看过另外二人收拾的行囊,满意点头,正准备回自己屋子歇口气,忽然想起元娘屋子怎么静了。
  她凑近一看,门没闩,里头除了大木箱子,就是空空荡荡的旧木桌,装杂物的簸箕是空的,床榻上就剩下光秃秃的木板,破布料凑齐缝的被褥恐怕都被元娘装进箱子了,真是难为她能塞得下。
  王婆婆摇摇头,去寻那死丫头。
  然后她便在烧饭的棚子里把人找到了,元娘搜罗了一堆瓶瓶罐罐,都不知是些什么,倒是白日里刚拖回来的粗麻布米袋很是醒目。
  元娘一瞧见阿奶,就心虚低头,纠着指头结结巴巴道:“路上总要吃东西呢。”
  “我已买了一整筐胡饼。”王婆婆淡淡瞥了她一眼道。
  胡饼在炉子里烘烤,没甚水分,不易坏又顶饱,是最适宜做干粮的。
  王婆婆继续说话,“你的箱子可是装满了,这些要怎么带?”
  陈元娘立即道:“我可以背着!”
  “随你。”王婆婆睨了她一眼,落下两个字,施施然走了。
  小孩子呢,不值当较真。
  留下元娘喜滋滋的把东西往竹篓里头放,越放越高兴,嘴角的笑容掩都掩不住。许是从小就穷,养成了抠门的习性,纵使是破烂,她拿到手都觉得发大财。
  众人都收拾完了,夜也愈发沉了。
  夏末的深夜,风也是寒的,吹到人身上打个冷颤,虫鸣不似刚用过晚食时那样聒噪,只静悄悄的,地里阴阴一片,倒是天空的星芒愈发明晰。
  田野边的小路上,滚轮发出轱辘声,惊得三两蟾蜍纵腿往沟渠里跳。
  在月光的冷辉下,影子渐渐显露,站在门前的王婆婆脸一绷,肃着声道:“来了。”
  陈元娘立刻把地上的竹篓背起来,颠了颠,翘首以盼。
  为首的是当初跟魏家婆子一道来的镖头,还有几个车把式。倒是没有搬物件的苦力,毕竟这几个镖师身强力壮自己就能搬,不必再找人节外生枝。
  王婆婆主动上前和镖头攀谈,说的都是些沿途路径之类的话,有些枯燥无聊,元娘把手搭在竹篓的背绳上,低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怎么还没说完呢。
  元娘才刚刚暗自想到,就听见镖头道:“余妈妈由其余兄弟护着去宜川,您家去汴京的路上,就是我们几个护送了。路途虽远,但有我们郑氏镖局的兄弟在,您尽管放心。”
  余妈妈就是那个魏家领头的婆子,她们不应该也会汴京吗,又去宜川做什么?
  元娘生了些好奇,但并未出言相问。
  她也是有分寸的!
  而王婆婆言笑晏晏,恭维了句,“郑氏镖局的名声在汴京谁人不知,我自是放心。”
  客套话说完,郑镖头就请她们几人上了辆车厢顶是棕榈叶做的牛车,他还十分歉疚,“仓促之下,只寻到此车,简陋鄙薄,望您莫怪。”
  “怎会?”王婆婆又与其攀谈起来。
  而坐在牛车里头,挤在阿娘阿奶中间的元娘想的也是一样的回答,虽说内里有些小,四个人只能或抱着膝,或跪坐着挤在一块,但这车可是有棚顶的!
  她头一回坐不是四面漏风的车,以往最多运气好蹭坐运酒梢桶的平头车,冬日风一吹,直缩脖子。
  真是可惜,若她只是出门做客,过几日还能回来,就能和桃娘她们炫耀了。往日总是桃娘在她面前炫耀,她都没能扳回来。
  东西已经搬完,牛车不知何时缓缓动起来,夜里的寒风吹动草编的车帘,也吹散了元娘的思绪。纵使穿了夹衣,在深夜里免不得身体发凉,察觉到冷风后,岑娘子把元娘抱得紧紧的,不叫她受寒。
  母女俩紧紧依偎,长长的车队如长线一般在蜿蜒的小道挪动。
  外头,因羡慕陈元娘家忽而有钱,而翻来覆去忿忿到半夜也睡不着的桃娘,披了件短褙子,出了屋子准备拿桶起夜,不妨瞧见了这一幕。
  她看着因牛车摇晃,而若隐若现露出面容的元娘,顿住了手脚。
  好半晌,直到车队走远,只能遥遥瞧见黑点,她才张了张嘴,小声呢喃,“要平安些。”
  往后,或许再也见不着了。
  虽然村里今后最好看的就是自己了,可桃娘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她有些想哭。
  可少年玩伴,终有分别的一日,恐怕要到垂垂老矣,才明白情谊可贵,知道思念。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半个时辰,又或是一个时辰,总之,是夜色最浓郁的时候,在陈家茅屋外围着的栅子前,多了几个蹑手蹑脚的人。
  他们有的手里拿着刀,有的腰里别了绳索,这几个还全都正当壮年,显然是做惯了这等事,家伙什都是齐全的。
  第7章
  他们大概四五个人,为首的是个黑脸的,另有一个高大俊秀的男人围在旁边,对黑脸男人谄媚不已。
  “这便是那户人家,我今儿个瞧得真真的,院里摆了许多箱笼,都是绫罗绢帛。我姑母还听到她们手里有一千贯的交子呢!”说话的高大白脸男人,赫然就是白日跟着隔壁老妇孙婆婆前来提亲受辱的侄儿。
  谁能想到他白日受王婆婆的打后,就喊来了几个性子凶悍的闲汉,想要夜里劫掠。
  黑脸男人拍了拍孙婆婆侄儿的肩膀,满意微笑,“若真有你说的那么多,你欠的印子钱,今儿就抵了。一会儿再挑点值钱的,做哥哥的不会亏待你。”
  孙婆婆侄儿弯腰连连赔笑,“哪能啊,那些都是哥哥您的,只她家有个当年纪的孙女……”
  他嘿嘿笑着,“您也知道我尚未娶妻。”
  黑脸男人立马会意,大手一挥,“自是你的!”
  说完,几人聚精会神摸进院子,提防着孙婆婆侄儿提过的那些男下人。
  那黑脸男人已经察觉到不对了,按理来说,真要是什么下人,该会安排人守夜才是,怎么这么安静。他半信半疑的带着兄弟几人挨个屋子搜过去,然而,大失所望,压根就没人。
  别说所谓的财物了,连常见的衣物都不见,空荡荡的,活像没人住过。
  黑脸男人甚至已经探到了棚子那,依旧是一无所获。
  他气急败坏,喊几个兄弟去空的屋子,好好摸一摸有没有落下的财物,看着他们都散开了,黑脸男人转而盯上孙婆婆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