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哪知这时候,魏观恰好应付好一桌客人,转头侧身,不期然与元娘的目光相接。
  偷瞧人家被当场发现,元娘却半点不慌,她扬起一个笑容,眨了眨眼,活泼明媚,纵然满室鄙陋,用的大多是褐灰二色,但是她躲在帘后,悄然露出脸,犹如一池淤泥中亭亭净植的莲花,粉白娇嫩,映得陋室生辉。
  魏观先是一怔,旋即笑了,亦是满屋华光。
  默契地对视一笑,又要各忙各的。
  元娘放下棉帘转身的时候,心情颇好,脸上的笑还漾着呢,措不及防被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徐承儿给吓了一跳。
  看她样子,应是瞧了全部。
  前面岑娘子和万贯还在忙碌,倒是没发觉什么不对。
  因着离得太近,徐承儿也不好揶揄什么,只是冲她挑眉弄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嘿笑。
  她上前拍了拍元娘的肩,挽着元娘到灶边,两个小姐妹之间,藏在背后的手在互相打闹作怪,但是表面却是瞧不出什么的。
  徐承儿还当着岑娘子的面,热切道:“我来帮您烧火!”
  岑娘子直夸她是好孩子,说元娘交了她这样的朋友真是有幸,还喊她晚上定要留下来用晚食。
  徐承儿推辞了下,而后故作无意道:“我哪有做什么,不过是做点烧火的简单事,外间那位郎君看着才是帮了大忙,若是要请,还是请他吧,我实在是无功不受禄,受之有愧。哪好意思在您家蹭吃蹭喝?”
  元娘素来是个鬼灵精,而徐承儿能和她做闺中密友,自然不是古板的小娘子,也有些坏心眼的机灵。
  就是对外的时候,徐承儿要比元娘更凶更泼辣一点,如同惠娘子那样,而且性子就是爱把周遭的事摆弄得清清楚楚,不容许有半分含糊。
  用王婆婆形容惠娘子的话来说,天生爱操心的命!
  元娘相比起来,要随性得多,她爱安享富贵,因为自幼穷苦过,所以格外爱惜在汴京的每一日。甚至,若是为了能叫往后的日子也如此舒适,她是愿意耍些小心机的。
  正如她会愿意照着徐承儿说的*那样,仔细择婿,而非老老实实等着一桩不明好坏,不知夫婿面貌的婚事。
  在徐承儿看似玩笑,用来推辞的话里,元娘的心先是一紧,生怕阿娘琢磨出什么不同,又难免生出点好奇,不知阿娘会不会答应?
  而岑娘子只是简单怔了怔,压根没有纠结,直笑着道:“这我可不知道,还是得等婆母回来,我问问她,该如何感谢那位魏郎君,人家帮了两回呢。”
  岑娘子就是这样,从来没甚主见。
  未嫁时被继母欺负,只知道一味忍耐,出嫁后事事都听夫婿的教导,多一步都不会走,与哪个官眷交好,见了面若怕尴尬无趣,可以说什么,如何应付,夫婿都会提前一日,仔仔细细的教她。
  若遇到不会的,不懂如何作答,只管闭口不言,抿嘴轻笑,回去后问他便是。
  为此,她虽嘴笨没主见,也从未被那些精明的官娘子给诓骗去,因为每一个交好的都是夫婿帮她仔细辨别过的,余下的人说话,只管听,不管信。
  想当初,她随夫婿在任上,可也在一众官眷里落下个温柔厚道的好名声呢!
  至于夫婿后面撒手人寰,她也只是换成听婆母的话罢了。
  若是没有先例,想要她不问询王婆婆,就主动做决定,那可比登天还难。
  徐承儿的好心落空,元娘倒是没什么感觉,就一种果然如此的淡定。而且阿娘做的也没错,魏观虽帮了忙,但她们一家都是女眷,贸然请外男单独留下用饭,其实不大合规矩。
  徐承儿的心自然是好的,但她家人丁兴旺,答谢人家,请其留下用饭也很合宜。
  还是得等阿奶回来再说。
  就这么忙了一会儿,因为有魏观在,他不比岑娘子面皮薄,直接照着王婆婆所言,婉拒了后来要进来的客人。如此一来,先前的客人用完吃食走人,店里渐渐就空旷起来。
  待到送走最后一人后,岑娘子几人不约而同擦了擦额上的汗,可算是能闲了。
  岑娘子和万贯去擦洗桌面,和清洗残余的碗筷。元娘和徐承儿去把店门两边用大半人高的木板,一块一块放进低墙上的凹槽里,拼起来,屋里的光亮随着拼起的木板愈多而愈少。
  魏观去院子里的大缸中挑水,左右两手各提一个木桶,水装得足有七八分满,几乎都没怎么溢出来。他帮着倒进放满碗筷的大木盆中,清澈的水瞬间淹没木盆中的碗筷。
  岑娘子感谢他,“郎君实在好意,一再相帮,着实叫我不知该如何道谢才是。”
  魏观浅笑,谦恭有礼,“举手之劳,如何当得起谢字,还望岑娘子莫嫌子望粗手笨脚。”
  岑娘子到底富贵过,有些眼见,能看出魏观的出身应当不错,又兼他态度谦逊,待她这样市井食肆的主人都能如此客气有礼,心下自然熨帖,愈看他愈是喜欢。
  她由衷感叹道:“也不知哪家女儿能有福分,得你这么一位佳婿。”
  岑娘子正操心女儿的婚事呢,连带着夸人也不自觉与之相关。
  魏观但笑不语。
  岑娘子看他的目光却越是慈爱欢喜,怎么瞧都觉得好。
  魏观挑过水后,也未停下休息。
  元娘正费力地举起板子,想要对齐上边墙的凹槽,她力气是有的,就是板举得太高,个子不够,双臂举久了酸痛,重心不大稳。
  就在元娘胳膊酸得都快觉得发麻的时候,身旁一个结实有力的臂膀越过她身前,大手轻而易举握住了摇摇欲坠的木板。清淡如雾凇化开的男子气息,也一并绕在元娘鼻尖,好闻却也难以忽视。
  在他手里,似乎总有自己念头而左右晃动的木板变得甚为顺手。
  元娘想了想,应当不是力道的缘故,他肩宽腿长身量高,所以扶稳木板要比她容易得多。
  她吃亏在身量上,像是自己的头顶只堪堪到他的肩。可这也没法子改了,从前的日子不好过,常常吃不饱饭,能有如今的个头已经是祖宗庇佑了。
  元娘心思浮动,压根没注意到魏观垂眸看她的目光,是如何的直白认真,一反从前的避嫌不直视。
  他声音低沉可靠,“我来吧。”
  元娘才不会拒绝呢,她退开半步,好叫魏观方便干活。
  她笑盈盈抬头,白皙美丽的脸上看似神色无辜,实则带着自己都不曾发觉的一点狡黠,“多谢!”
  能少干点活,谁会不乐意呢?
  她也想早些休息了。
  元娘又去另一边,想帮着徐承儿一块把左边的木板给拼上。
  魏观喊住她,一手仍搭在木板上,这样的体力活对他这个读书人来说,似乎轻而易举,“都交给我吧,你……们忙了许久,先歇歇吧。”
  他在说“你”的时候,稍作停顿,接着,很有分寸的加上“们”字。
  但魏观在说话时,目光却是片刻不歇,始终望着元娘的。
  很好,承儿也可以歇了。
  元娘上前拉住徐承儿,回头对着魏观莞尔而笑,向他表述感激之情。
  有魏观这位眼中有活的人在,今日闭店得要比往日快得多,很快便收拾好了。他非但挑水、搭木板,还帮着把长椅全都叠起来,洒扫庭除。
  只余下些散碎的活。
  岑娘子和万贯去把洗好的碗再过遍水晾起来,魏观帮着把一些翁罐搬进院子里。
  元娘和徐承儿则在灶房里烧火。
  因外头也无甚人,小小的灶房温暖潮湿,反倒给人安定感,元娘和徐承儿不免说些贴心的小话。
  主要是徐承儿在小声剖析魏观今日的举止,着实不对劲。
  元娘也察觉到了一些,但真说要叫魏观喜欢上自己,她又不免有些胆怯。
  “身份是不是差得大了些?”
  徐承儿却不以为意,甚至举起例子,“我们汴京的小娘子,只要嫁妆够厚,阖该要高嫁的。
  “王婆婆那么疼你,听我娘说,初到汴京不久就开始为你攒嫁妆了,连舶来品象牙梳篦都舍得买,可见给你备的嫁妆定然很厚,还有窦家老员外的许诺,怎么嫁不得了?”
  元娘轻轻叹气,一手托着脸颊,另一只手百无聊赖的把木柴往灶膛里塞,叫火更大些。
  “不仅是为着这个,你知道的,我先前被退过婚。若是要再觅新婿,自是要与人家将说清楚,平白无故被退婚,任谁家听了都要腹诽深思一二的。”
  这倒是不好说了,被退过婚的确会对名声有些妨碍。
  细究起来其实也没甚大不了的,在汴京,便是寡妇二嫁,只要嫁妆够厚,连宰辅相公都争抢求娶呢,可怕就怕人家多想,怎么知道这婚是无故退的?不是有恶疾或旁的错处?
  徐承儿顺势转了话头,“要是你那前定的亲事不曾退婚就好了,不是说是官宦人家吗,若是嫁过去,便能做官娘子,多体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