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元娘如小鸡啄米,一个劲的点头,白白净净的小娘子,看着乖巧极了。
  王婆婆却知道这是个不安分的性子,投胎做小娘子,有时心气可比巷里顽童要野。但事情确实急,又只是这一会儿的事,想来应当不会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她到底没再说什么,而是跟着窦家兄长步履匆匆地走了。
  能主事的长辈走了,今日恐怕不能提此事。
  说句不敬的话,以魏观到陈家一回所见,岑娘子只怕做不得主,甚至会被此事吓着。
  只看岑娘子的面色,便知晓长久忧惧烦闷,郁结于心,身子并不算好。
  若是平白叫一位本就身体不好的长辈,担惊受怕半日,并非是合宜的做法。
  所以魏观只好暂缓所行目的,转头向元娘点头致歉,“劳烦了。”
  元娘把他引去了桌前,待他落座,便如王婆婆交代的那样,并不亲自去端菜送迎,只是在灶上帮着岑娘子打下手。
  她手脚是很利落的,否则从前在乡野也不会每每比做活的时候,都能在小姐妹里拔得头筹。
  但是到了汴京,尤其是开了铺子以后,王婆婆压根不让她沾染前面铺子的时,初时不免有些生疏。万贯则干活勤快,力气大,连砍柴背水都不在话下,却实在不是个伶俐的,客人的要求一旦多了起来,她就记不住。
  一记不住,就愈发急切,变得稀里糊涂。
  偏巧不知是不是财神光顾,平日这个时辰人是不多的,今日却一个劲的来客人。
  王婆婆虽交代了岑娘子,后面别再做生意,只照顾好眼前几桩,可岑娘子是个薄脸皮的,埋头做活,就是苦些累些也能挨着不喊,当众把客人客客气气拒了,这样八面玲珑的事,她是断然做不来的。
  所以客人愈来愈多,菜却不能上得及时,乃至上错菜,店里一时乱糟糟的,此起彼伏,都是客人唤店家的喊声。
  真是,有时客似云来也不见得是好事。
  实在是没法子了,元娘只好先出去帮着应付客人。
  有一个行脚商人闹得最凶,他应是到汴京做生意,货卖得不佳,正一肚子恼火呢,迟迟不上菜不说,万贯还不是上错了,就是没按他吩咐得做,气得他重捶桌面。
  “哪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你们汴京的铺子究竟会不会待客?你自己瞧瞧,我叮嘱了多少遍,别加芫荽,我闻不得这个味,你自己看,这东西是什么,啊?把我当蠢豕糊弄吗?”
  行脚商人越说越来气,直接把那碟带芫荽的酒糟蹄子给砸到地上。
  瓷碟触地,四分五裂,碎片从地上弹起,溅向四周。
  元娘正好走到跟前,她心一揪,一道身影正好挡在身前,他胸膛宽阔,身高伟岸,完全挡住了可能溅起的瓷片,和行脚商人气急败坏而凶恶的面容。
  他也很冷静,先平静道:“无故滋事者,铺兵可先行捉捕,既是来汴京行商,还是以和为贵为好。”
  魏观先是淡漠的讲完这句话,行脚商人脸上的不理智肉眼可见的消退了些,可是怒气犹未散去,气呼呼道:“是这店先上错菜,又不尽心待客,我怎么是无故滋事了?”
  行脚商人说着,语气中竟暗藏一丝委屈。
  元娘扯了扯魏观的袖子,从边上冒出来,直接道:“我们赔,您的饭食钱免了,再送一份酒腌虾。实在对不住,今日人手不够,才出了错,您请消消气。
  “汴京的食肆酒家都是极好的,倘若因我一家,叫您生了误会,当真是我们的过错。瞧您是来汴京经商,想来对汴京尚有不熟,我自作主张,同您推举些好吃价廉的食肆,若要专精羊一味,可去桥郑食肆,若想寻菜色多的,李四分茶店也不错……”
  顷刻间,元娘就报出了许多店家,甚至细致到只卖散酒的小店,或者只卖熟食的张记熟食店等等都一一说了。
  先有魏观的平静震慑,又有元娘的温言抚慰,行脚商人总归是没什么错处可挑了,甚至觉得惊奇,“小娘子,你家不正是做食肆生意的吗,哪有把客人往别处引,还净说人家好话的?”
  元娘微微一笑,诚恳坦然,“汴京是天下最为富庶之地,便是分予各家,客人亦是络绎不绝。七十二正店,数以千计的脚店,哪怕只专精一味,便足以在汴京立足!”
  行脚商人这时也不怒了,反倒听得心潮澎湃,拊掌称赞,“好!说得好!是我错了,一时怒火上头,倒贬低了汴京。在汴京随处可见的食肆里的一个小娘子都能有此豪迈见识,想来汴京又得是何等大气所在,往来行商络绎不绝,人人都应能生利进财!满载而归!”
  他主要是宽慰了自己,自己的货好,就不信不能挣到钱,衣锦还乡!
  能有一遭热闹看,旁边等着的客人情绪倒是被安抚住了。
  尤其是汴京本地的客人,听外地人这么一夸,那自是与有荣焉,如同喝了仙露般舒服,哪会肯为了一口吃的闹腾,倒叫外地人小瞧。
  好不容易消弭了一场争端,元娘长舒一口气,想要帮着万贯把其余客人点菜弄清楚。
  她才抬脚呢,魏观拦住了她。
  他注视着元娘,眼里倒映着她的面容,即便在闹腾的食肆里,亦是沉稳淡然,叫人不自觉信赖,“我来吧。”
  “你?可以吗?”元娘不是想怀疑,但自己好歹耳濡目染,他一瞧便是殷实人家出身,怎么可能做过这样跑堂被人使唤的事。
  光是想想,她都觉得违和。
  两者完全搭不上干系嘛。
  魏观没有直言说自己一定成,或是其他什么辩驳直言。
  他走到元娘本来正要去招呼的那个客人桌前,声音平稳,不疾不徐,“尚缺一份油糍,一碟鱼鲊,七个玫瑰豆沙馒头,一盘清炒萝匐,一壶蜜酒未上,鱼鲊恐怕要慢些,着实对不住。”
  客人都惊了一惊,不过,还是指着刚上来的蜜酒道:“不,酒已上了。”
  魏观平静复述自己方才所听见的,“您要温过的酒,方才上错,实是对不住。”
  竟真的一字未错。
  元娘看得一愣,他当真是好记性!
  第58章
  魏观转身,看见元娘的眼睛亮晶晶的,眼里赞赏不加掩饰。
  他微微一笑,声音和煦,“陈小娘子可否允我暂为代劳,昨日王婆婆待我与表弟甚为慈爱,既逢店中忙碌,愿略尽绵薄之力。”
  他说着,便是一拱手。
  恰好今日他未穿广袖缥缈的道衣,而是窄袖夹袄,外穿长衣半臂,半臂黑色沿边处镶以皮毛,衣身织就斜纹暗花纹。
  除了将人衬得愈发沉着利落外,也正是适宜做活的衣着。
  若是换成如道衣那样的广袖长裳,只怕还不等做什么,宽大的袖摆就能把碗筷沿桌面拖到地上。
  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恰恰好能可以帮着做活。
  虽说,魏观和自家没什么大关系,请他帮忙有点不合宜,但他是主动请缨,而且再拖下去,不断出错,怕是店真的能叫人砸了。
  元娘右手放于左手上,握拳置于腹前,屈膝一福,“劳烦郎君了,不胜感激。”
  到底是跟阿奶正经学过几日礼仪的,元娘万福礼行得极为好看,和周围乱糟糟的情形格格不入。
  魏观还以一礼。
  接着,他便请元娘进去。
  不仅是元娘,就连心怀忐忑的万贯,也一并让进去,灶上一时变成三个人在忙碌,自然就轻松了许多,不比先前赶得慌乱。
  灶上清闲了,免不得就有余力思考旁的事,元娘开始生出些担忧,魏观虽然记性好,但他这样养尊处优的殷实人家的儿郎,当真能做好端茶倒水送菜的杂活吗?
  趁着得空,元娘没有太犹豫,横竖只是去看一眼罢了。
  她掀起棉帘,露出白皙的面容,朝外望去。
  只见堂前已经没有先前乱象,客人虽多,坐了个七八分满,但井井有条。
  而且……难得安静。
  不知是否因为魏观的衣着气度,他纵然屈就帮着做闲杂事,可是没有人对他颐指气使,他只消往跟前一站,那客人便咽咽口水,不自觉紧张起来。
  明明该是坐着的吩咐,站着的被使唤,可却反了过来。
  还得魏观主动询问,然后在他娓娓道来的荐引中,悉数照着他说的点。
  说到底,众人私心底总归忍不住看人下菜碟。来的若是万贯,欺她年轻脸薄,甚至会说些不搭调的话,言语轻薄,自以为玩笑,见她做事不伶俐,则可以肆意发泄脾气。
  但对上成年男子,尤其是一个气度不凡,一瞧就知道是不宜得罪的人物,虽不知为何会屈就在此,但都安静得很,便是同桌玩笑议论都不自觉放低声音。
  为此,人虽多,却好应付许多。
  而且魏观冷静、记性好,纵然一时提出许多要求,前后脚点上相近的菜色,他也绝不会记混,压根不给人诟病找茬的机会。
  元娘看了有一会儿,见他的的确确是游刃有余,放心了不少,这才准备缩回脑袋,继续帮着阿娘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