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算是机遇,一个老乡在外地做煤矿生意,听说挺赚钱的,简中梅和云学康打包行李就去投奔他了。
  留下七岁的云枝和落地不足一月的年年,在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小屋里相依为命。
  娃娃丢给云枝,云枝总不能不管,善良的她就帮着照顾了。
  一开始,同情多一点。
  她单纯觉得这娃娃可怜,简中梅都不管她了,要是自己再不管,她得有多惨。
  于是云枝边上学边照顾她。
  上学的时候,没有时间,她便拿点米,去找一楼的瞎子阿婆,让她帮忙照顾年年。
  五点下学,她从不在路上耽搁,跑着去阿婆那里把年年接回来。
  对了,那时候的年年还没有名字。
  云枝就管她叫「小家伙」。
  年年特别黏云枝,云枝做什么,她都要跟着。
  云枝从小就营养不良,基因在那,个子还可以,就是很瘦,皮包骨那种,一个瘦弱的孩子怎么能抱得动另一个孩子。
  瞎子阿婆生养过好几个孩子,育娃经验丰富,她送给云枝一个儿媳用剩下来的背带,让她把年年绑在后背。
  这样,云枝不管去哪,都能带上年年了。
  这一背,就是好几年。
  摇摇欲坠的危房,浑浊的河边,废弃的工厂,野草丛生的田间,潞城小镇每一片风雨侵蚀过的土地,都有一个小女孩,背着另一个小女婴,轻轻踏过。
  小女孩的背总是弯的,腿总是抖的。
  她看起来是那样柔弱,但每当你觉得她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的身体里就会迸发出让你惊叹的力量,无穷无尽。
  她永远背得动妹妹。
  姐姐往前走多少步,都不会落下妹妹。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从姐姐照顾妹妹,到姐妹相互扶持。
  她们的影子印在斑驳墙面,留在每一个不会再回来的日出日落。
  生活无情,她们不离不弃。
  她喊她「年年」,越来越亲昵。
  她喊她「姐姐」,越来越清晰。
  年年会爬了。
  年年会站了。
  年年会走了。
  每一个年年成长的瞬间,云枝为她而弯的眼睛,都记得。
  年年再也不是趴在姐姐背上看世界的小婴儿,她已经五岁了,不用姐姐背了,可以牵姐姐的手了。
  和姐姐一起,吃饭,走路,睡觉。
  春天挖野菜,夏天捉小虾,秋天摘红果,冬天踩冰。
  五岁的年年,不如小一点时候可爱。小婴儿时期,见谁都是笑,现在,随着一天天懂事,一张冷脸生得是愈发漂亮,她不怎么爱说话,大部分时间,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姐姐身边,听姐姐跟别人说。
  她叫年年,可她只黏姐姐一个人。
  姐姐不仅是姐姐,也是妈妈,是朋友。
  再过几天就是年年的六岁生日,别的同龄小朋友都去上学了,可是没有幼儿园愿意要她。
  原因很简单。
  交得起学费吗?
  家里有大人吗?
  没办法,云枝去到邻居家里,借了电话,给云学康打了一通很长很长的电话。
  为了年年,她第一次这么不懂事,对着云学康又哭又闹。
  最后,云学康答应了她的请求——
  和简中梅一起回来。
  细心的年年发现,最近,姐姐总是愁容满面,昨天起夜,她听到姐姐叹气了,就知道姐姐肯定是有心事。
  又一次看到云枝坐在小河边发呆,年年坐过去,靠着她的肩。
  “姐姐,你不开心吗?”
  云枝摸摸她的头,“姐姐没有不开心。”
  “你骗人。”
  “什么都瞒不过你。”
  云枝笑,和她依偎着靠在一起。
  她们脚底的两双布鞋,一个粉一个红,是楼下阿婆给她们做的,穿起来有点磨脚,但她们很珍惜,穿得很小心。
  云枝抹去年年鞋边的脏泥。
  “爸爸妈妈要回来了,你知道吗?”
  云枝没有告诉过年年,她们的亲生父母不一样,她们不是亲姐妹。
  年年还小,有的事,还是等她长大了,再告诉她为好。
  血缘有那么重要吗?
  反正现在,她和年年,就是比亲姐妹还要亲。
  年年对爸爸妈妈太陌生了,依稀记得见过,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她向来记不清除了姐姐以外的人。
  年年情绪没什么变化。
  “现在知道了。”
  云枝很是担心,怕简中梅对年年还是那样漠不关心的态度,以前年年小,怎样都没关系。现在年年已经懂事了,要是简中梅还是那个态度,让年年知道自己的妈妈不爱自己,她会伤心的。
  云枝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到简中梅和云学康回来的那一天。
  小汽车开进小区院里,几乎每家每户的人都出来看了。
  千禧年前后,汽车还是相对稀缺的资源。
  能开的上车的家庭,非富即贵。
  “学康啊,这是你的车啊。”
  下棋的老头推推老花镜,问。
  “是啊。”
  云学康夹着公文包,十分气派。
  简中梅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衣服也是牌子的,挂在腕上的小手包都是真皮的。
  这是阔佬返乡了。
  她俩越是光鲜亮丽,讽刺越是明晃晃。
  人们的目光不自觉移向站在柴火堆旁边的两个小女孩。
  衣服旧旧的,鞋子旧旧的,眼神也是旧旧的。
  云枝紧紧牵着年年,想着只要等会儿简中梅对年年说一句不好的话,她立刻就带年年逃跑。
  云枝的担心多余了。
  可能是有钱了,想要寻找一些除了金钱之外的慰籍。
  可能是年纪渐长,人更沉稳了,不像年轻时候,那么没担当。
  可能是女儿长得太像自己了,一分不像她亲爸。
  简中梅忽然很想亲近她,于是走向她,蹲在她面前,想拉她手。
  年年往后退,紧攥云枝的手。
  看着简中梅的眼神充满警惕。
  母女亲情,血浓于水。
  爱恨就一瞬。
  简中梅眨眨湿润的眼。
  “你知道我是谁吗?”
  年年摇头。
  “我叫简中梅,我是你的妈妈。简熙,你是我的女儿。”
  年年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冷淡。
  “我叫年年。”
  “年年?”
  简中梅看向云枝,眼神里有质问。
  云枝有点怕,但拉着年年的手不曾松开。
  “嗯,我平时就这么喊她。”
  简中梅神色恍惚地点点头。
  “怪妈妈,没有及时给你取名字,年年,好名字,好听,以后妈妈也这么喊你,好不好?”
  年年对她没什么感情,不开心她刚才看姐姐那一眼,很不善良。
  于是拉着姐姐就走了。
  说好了,一起去捉蜻蜓的,去晚了,蜻蜓就该跑光了。
  简中梅远远看着她们的背影,抹了把眼角。
  她这人很傲的,抹眼泪的时候,手也是要往上提的。回头再对别人,就是骄傲的笑脸。
  她后悔了,当年,不该把年年抛弃在这里的。
  她好想补偿她,想从现在开始,做一个好妈妈,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来得及。
  因为她的懊悔,在接下来她们的相处里,全被云枝看在眼里。
  那天吃饭,年年又一次把简中梅夹给她的菜留在碗底。
  年年离开饭桌后。
  简中梅放下筷子,盯着一桌的大鱼大肉发呆。
  “妈。”
  云枝低低地喊了声。
  简中梅一点一点抬起意外的眼,她没想到云枝会这么喊她,先不说自己和云学康还没领证,就说云枝,这些天都没怎么跟她说过话,怎么突然就喊妈了,再说,她亲妈还在世,这么喊她,不怕她亲妈生气吗?
  简中梅有些不知所措,“枝枝,你……”
  云枝小口小口吃饭。
  “年年会跟着我一起,这么喊你的。”
  简中梅明白了。
  她是为了让年年喊她妈,才自己先喊的。
  简中梅说:“枝枝,你真懂事。”
  “应该的。”
  为了妹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血浓于水又怎样,谁能亲过她们。
  她们就是亲姐妹。
  这辈子都是。
  “枝枝,这几年,你受苦了。”
  云枝轻轻摇头,满心都在为妹妹着想。
  “以后,我会和年年一起,喊你们爸爸妈妈。”
  想要给年年一个完整的家,想要让年年拥有很多很多的爱。
  “你……”
  简中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总觉得眼前瘦小的女孩,比自己想的,沉稳得多。
  云枝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再沉稳,又能沉稳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