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这话声音虽轻,但在如此安静的氛围里,也清晰的刺耳。
  人群中传出一声鼻嗤:“老师的学生中,竟也有你这样没有骨气的人,但凡你一头撞死,我都敬你三分。”
  “你让老师如此蒙羞,还有脸站在这里?”
  玉来福神色平和,温声道:“我此行前来是为祭拜老师,待到祭奠礼结束,诸君想说什么,我都洗耳恭听。”
  在场之人虽也有人猜测他有苦衷,可脸上还是难免会有鄙夷神色。
  礼部崔侍郎站出一步:“在宫里学了那么久的礼仪,也该学会当奴才的规矩。”
  “如今站在这的,有刑部的侍郎,兵部的将军,再不济的也是士族,你一个奴才却平级而视,不行礼,不问安,这就是教坊司嬷嬷教你的规矩?”
  吕默拳头一硬,箭步上去,还未开口,玉来福出口制止他:“吕将军。崔大人说的没错,奴才是该行礼。”
  玉来福道:“将军昨日提醒过奴才今日情形,是奴才不听劝阻,一意孤行,所以今日种种,奴才都能自己承担。”
  “清源……”吕默咬着牙关,刘侍郎见机将吕默拉了回去,在吕默掌心写了几个字:慎王。
  言下之意,崔石虽然只是三品侍郎,官位不如吕将军,背后靠山却是慎王,还是不要招惹。
  吕默一惊,眼尾蓦的朝寺门一角看过去,竟看到一角遮雨的华盖。
  华盖之下,殷慎暗中窥视。
  “王爷,您想看他下跪,直接让他跪您不就行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殷慎笑得阴鸷:“他跪我有什么意思,他跪那些人才有意思。我那皇兄以为办个学堂,就能让玉钦感激他喜欢他?”
  “本王就是要告诉玉来福,再怎么样,他如今就是个奴才。等玉来福回了宫,你找人去检举他,私逃出宫,按宫规该杖责二十。为了维护宫规威严,我那皇兄不得不罚他。”
  殷慎挑起笑,“不过本王会去救他的,本王会让他知道,依附本王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殷慎端的一派胸有成竹:“你且看着。”
  他一定会把玉钦捞到手。
  冷雨里,玉来福将伞放到一旁,雨水落在脸上,反倒让他更清醒坚定一些。
  这些年他连太监都跪过了,曾经所谓的那些尊严,早就搓扁揉碎不知抛在了何处。
  道道目光逼视着他,不论鄙夷也好,同情也好,看他笑话也好,此刻无疑都是无形利箭。
  奴伎与前朝官员行礼,应在半丈外行跪礼,玉来福低垂着眉目,往后撤了三步,刚好脚踏进雨洼泥水里。
  “他还真的要跪。”
  曾经风头无两的玉公子落魄至此,倒是看的很多人于心不忍。
  有人按捺不住站出道:“不如罢了,今日老师丧礼,大家都是同门,崔大人何必逼人如此。”
  崔石拂袖,端的一派高高在上:“我与贱奴可不是同门,床上乱叫的东西也有脸来这儿!”
  玉来福对那人轻轻摇了摇头,让他莫给自己出头了,撤了步子要行奴才的跪礼。
  膝盖尚未落地,雨声里突然传来一声急促马蹄,一人高声道:“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循声而去,是一名禁军快马疾驰而来,飞跳下马,双手捧着一物奉到了玉来福眼前:“陛下命属下将公子遗落之物送来。”
  在场之人纷纷瞪大双眼,竟然是一块金令!
  玉来福诧异的看着跪在他脚下的禁军,嘴唇微动:“这……”不是他的东西。
  话没说完,潘全气喘吁吁的赶到,哎呦一声快步上前去,将禁军手中的金令拿起,恭身系在了玉来福腰上,故意提高一个声调:“公子急着出宫祭拜,连陛下赏赐的金令都忘了拿,还好送来的及时。”
  潘全一指他身后的太监:“不长眼的东西,给我撑什么伞,去给公子撑伞。”
  小太监撑着一纸白伞,为玉来福遮住落雨。
  潘全站在雨里,转而面向寺前人群,扬声道:“见金牌令箭,如见陛下。诸位不拜吗。”
  “这……”在场之人面面相觑,要他们对着一个奴才跪下不成?
  潘全肃声道:“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你们要造反?!”
  这顶帽子扣的太大,在场之人不管情愿与否,不得不放下伞,不顾脚下,俯身跪在泥泞地里。
  原本此刻该跪在众人面前的玉来福,成了唯一站着的人。
  崔石咬着后槽牙跪下,两眼直瞪:“陛下为何会赏赐一个奴才金令,还是你们两个串通一气,假传圣令!”
  “玉来福推动改田良策,打破僵固朝局,朕念他不顾生死,以身入局,特赐金令。”雨帘里传来一道冷声,殷玄目色如冰,“崔侍郎有异议?”
  玉来福闻言一怔,他没想到殷玄竟完全明白他当时刺杀狄贵的心思。
  崔石更是倒吸一口冷气,玉来福什么本事,能惊动陛下亲自到此!
  崔石低下头:“臣不敢。”
  “你不敢?朕看你骂人的时候,胆子大的很,”许是淋了雨的缘故,殷玄浑身散着寒气,“你方才究竟在骂他,还是在骂朕。”
  崔石一头磕进泥地里:“臣绝无此意,陛下明鉴!”
  “朕看崔侍郎头昏脑热了,该雨中跪一跪,清醒一番。”殷玄冷沉的双眸漠然扫过每一个人:“朕准许玉来福不行跪礼,诸君,有异议?”
  “臣等不敢。”
  殷玄转而看向玉来福。
  玉来福脸上挂着雨珠,面色冻得有几分发白。
  殷玄看在眼里,心里十分不爽,这段时间他好不容易将玉钦养出几分好气色,一场冷雨羞辱,又将他的努力打回原形。
  不过不要紧,这些人想要羞辱玉钦,他就非要托起他。
  一次托不住,他就一次一次的托起他,直到让玉钦相信,他能够像以前一样,有尊严的活在所有人面前。
  殷玄上前牵住玉来福的手,牵着他走出脚下的泥洼。
  玉来福惊诧抬起挂着雨珠的眼眸,竟见殷玄特地穿了一身银白衣裳,撑的也是素伞。
  殷玄原本可以对罪臣曾荣不屑一顾,却给了他的老师足够的尊重。
  第40章
  恍惚中,玉来福已被殷玄牵进了寺中的客房。
  潘全给他拿上一身新衣裳。
  殷玄:“衣裳湿了,去换。”
  玉来福看了一眼盘中的衣裳,为难道:“陛下,这是士人的衣裳,奴才……”
  “朕准你今天破例。”
  “去吧。”不等玉来福谢恩,殷玄便退出里室。
  换好衣裳,又有奴才给玉来福改了发髻。
  按照本朝规定,奴才只能梳偏髻,不得正衣冠。
  玉来福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百感交集。
  如今这身打扮放在他身上,竟让他对镜中人有些陌生了。
  殷玄站在门外,有些晃神。
  士人打扮跟奴才的服侍好像只有几处不同,但却养人的很,玉来福的精气神好像跟着这套服侍一并显现出来了,像刚洗濯干净的莲,清爽干净。
  玉来福起身向殷玄行礼。
  “不必,你坐下。”殷玄抬手屏退下人,在玉来福身前缓缓蹲了下去,抬起玉来福的脚,褪去脏了的鞋袜,用热水浸过的帕子擦拭他脚上踩到的泥水。
  玉来福慌叫了一声“陛下”,弹站起来,赤脚站在地上:“陛下折煞奴才。”
  “坐下。”殷玄淡道,“朕让你坐下,不要乱动。”
  “奴才……”
  “你要抗命。”
  “奴才……不敢。”玉来福攥了攥手指,硬着头皮坐下。
  玉来福的脚踩在殷玄的手掌上,越发显得白嫩瘦长,殷玄擦的仔细,温热的帕子擦过他的脚面,带着热水的暖度。
  玉来福暗暗抠住了凳子,不自在的蜷曲脚趾。
  一排脚趾如同小钩子一样抠在殷玄手掌上,殷玄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了一下那排小脚趾。
  脚趾抠得更紧了。
  玉来福轻道:“陛下,奴才自己来吧。”
  殷玄没有应他,擦好他的脚又给他穿上新的鞋袜,再去擦另一只。
  殷玄不让他乱动,玉来福便老实坐在凳子上,殷玄温热的手掌贴在他脚底,让他有些发冷的身体逐渐回暖。
  换了干净的鞋子,玉来福舒爽了很多。
  殷玄亲手将那块金令挂在了他腰上:“去吧。朕不能祭奠他。”
  “奴才知道。”
  身为皇帝,不能带头祭奠获罪的人。
  殷玄肯容忍他的学生为他办丧礼,已经非常宽容。
  玉来福刚要出门,身后又传来殷玄声音:“等等。”
  玉来福回眸看他,殷玄抬起手拂上他的耳鬓。玉来福以为是他鬓发乱了,却不想,殷玄将他用来遮挡耳朵的一缕头发挂在了耳后。
  然后,殷玄取下了玉来福耳珠上的红玉坠子。
  殷玄详细问过屠杀午门那天的情景,曾荣死前,想要把玉来福的耳坠摘下来,但没有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