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乱逐春生/首辅当年追妻记事簿 第89节
  黄时雨欠身行谢礼,抱着严艺学赏的花儿回家。
  这是个爱花的姑娘,且已经有了养水仙的经验,只可惜来时匆忙,未能将甜水铺子的水仙带回京师。
  韩意淮安静地望着一无所觉的姑娘从身边经过。
  肃王的马车从外面看朴实无华,窗子蒙了一层月影横纱,外面的人瞧不见里面,里面的他一览无余外面的世界。
  最近,他时不时过来,目送她下衙。
  那个不为人知的夜晚,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梅娘不记得也好。
  对女孩子来说,又不是什么美好的事。
  说不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梅娘常常哭泣。
  只要她不哭,忘就忘了吧。
  “走吧。”韩意淮淡声吩咐车夫。
  车夫应一声,扬鞭策马调转了方向,往宫城而去。
  与司天台的交接初二一个上午也未完成,倒不是黄时雨干活不麻利,而是司天台的人久不做整理,差事办的频频出错,错了便要回去重新核对,浪费了不少功夫。
  蓝素锤了锤坐麻的腿,不耐烦站起身,想着去趟官房喘口气,步子迈得急,又存了三分火气,不意撞上了正弯腰核对画册的黄时雨,自己腰间的香袋勾了黄时雨的玉簪,当下玉簪就被摔成了两截。
  官员当值时很少戴乌纱帽,除非觐见上官才会整理衣冠。
  没戴乌纱帽的黄时雨玉簪断,一头如瀑长发披散而下,蓝素失神看了她须臾,自知理亏便道:“你记下账,回头赔你便是。”
  黄时雨点点头,自不会客套,因为玉簪挺贵的,但手里的差事不能停,她从笔筒挑了只长短适中的毛笔,纤细手腕旋动,三两下便将满头青丝挽于脑后,司天台两名司辰两眼发直。
  随便用毛笔挽发都这么好看。
  未时,直到所有画册交接完毕,严艺学放心离去,也不见蓝素归来。
  黄时雨望着藏画楼丈许高的梁顶,发现了许多彩绘,就绘在梁上,由上而下,盘桓巨大的红木柱子,她不由好奇,仰着脸一路追过去。
  阳光从六角棱纹的窗格投进来,她穿梭明亮与阴影,光线与尘埃追着她的衣袂轻扬,如此绝世的光与影,便是倾城妙笔也难描一二。
  闻遇停在廊下,目光穿过大敞的隔扇,落在和光同尘的女孩身上。
  黄时雨有些错愕,以为自己不小心踏进了男画员的领地。
  对面的陌生人有一张观音般慈悲美貌的容颜,却长了一双冰冷的眼。
  第64章 好痛
  陌生男子未着官袍,显然不是画署上官,却穿着广湘的玄色茧绸道袍,附缀繁复金线刺绣,腰配弯月匕首,规制皆为正三品以上。
  黄时雨暗惊,欠身施了一礼。
  那人却走了过来,立在她徘徊欣赏许久的硕大圆柱下。
  黄时雨诧异地抬眼看他。
  纯净的眼眸倒映着同样清澈的他。
  闻遇盯着彩绘看了片刻,偏头看向她,“你可知藏画楼一共多少根圆柱?”
  音色干净又有着青年独有的低醇。
  此时的黄时雨做梦也不会将他与青面獠牙的石上居阁主串联。
  上官有所问,下官不可不答,黄时雨垂眸盯着自己脚下恭敬道:“回大人,卑职将将数过,一共八十一根。”
  闻遇颔首,“它们花费数十位画师近六年光阴,损耗不计其数群青、青绿。”
  黄时雨茫然地点点头,他为何要对她说这个?
  闻遇垂眸打量她,指了指那只纤白的右手道:“你做的很好,以丝帕罩手抚摸它们。”
  人们很容易为高敞宏丽,摩天连云的藏画楼所摄,似她这样自心底珍惜爱护的寥寥无几。
  得了上官表扬,黄时雨眼眸晶润亮起。
  闻遇轻笑一声,收回视线,从黄时雨身前经过。
  他的眼睛是冷的,气息却是暖的,一种介于檀木与雪松之间的味道,非常淡,不太像熏香,更像是画师独有的,常年浸染在上层阶级画室的大画师。肃王也有类似的木质香韵,由此可见,这位大人与肃王是同类,黄时雨不敢怠慢,益发垂眸敛祍。
  等了半晌,实在忍不住又偷偷抬眸,闻遇也转眸看过来,黄时雨一惊,又慌忙低头。
  她不懂上官为何还不走,又不敢贸贸然离开,正要张嘴寻个借口开溜之际,一名绿袍同僚走了过来,将包裹递给上官,道:“大人,您要的湘色圆领袍,内务房已经没有最小尺寸,这件比大人要求的稍稍长了一寸。”
  闻遇“嗯”了一声,那人便欠身退下。
  “赏你的。”闻遇将崭新的圆领袍丢给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小姑娘。
  黄时雨本能地接了一句:“谢谢大人赏赐……”
  闻遇边走边道:“快去换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底,黄时雨也没解过来什么意思。
  赏姑娘家官服又叮嘱人快去换了,不仅奇怪多少也有些冒昧。
  可她小腹传来微许疼痛,腰也酸酸的,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一刻钟后黄时雨躲在女画员专用的官房,恨不能将自己一根绳子吊死,免得丢人现眼。
  木桶也叫官房,久而久之,时人便将提供人们解决内急的屋子称为官房。此时的黄时雨在官房处理不期而至的月事,想到自己穿着染了一团血迹的圆领袍无知无觉行走,全落进了上官眼底,既羞又愧。
  严艺学与司天台的司辰始终在她正前方且有一定的距离,未曾察觉她衣袍污迹尚且可以理解,然而蓝素不可能没发现,却未提醒她……
  黄时雨蜷了蜷指尖,将沾染污迹的官服包裹好,整理衣冠重新回到廨所。
  女子做官比之男子有着天然的劣势,每逢月事还要正常上衙,风雨无阻,所以在月事前一段日子就要自行备好月事带,黄时雨年纪不大,月事没那么准,且无经验今日才闹了笑话。
  闻道芝闻大人同为女子,非常体谅黄时雨的难处,叮嘱了她几句,务必谨记教训,便特特恩准她提前两个时辰下衙。
  黄时雨感激不尽,欠身谢过闻大人。
  闻大人笑了笑,“快回去吧,下不为例,下回摘几朵新开的茶花给我。”
  黄时雨面若红霞,声若蚊吟道:“是,大人。”
  好在她是个擅长自我安慰的姑娘,心道那位大人又不是画署同僚,彼此也都不认识,即便他回去笑话自己又如何,反正她听不见。
  闻遇离开藏画楼一路向北,往宫城方向走去。
  随行下属对上官的性格明如指掌,小闻大人向来公私分明,从不动画署与画阁的女人,是以并未打听黄时雨的来路,不过从黄时雨的湘色圆领袍不难猜出,不是司天台的司辰便是画员,唯有这两处官衙才有如此年轻的女官,总之是不入流的从九品小芝麻。
  闻遇忽然问:“方才的小姑娘是司天台还是画署?”
  随行一怔,迅速描补道:“容卑职查一下,晚上必定给大人回复。”
  闻遇道:“算了,正事要紧。”
  随行便不敢再揣摩他心意,抹了把虚汗道声“是”,却也开始在心里反省,这件事做得不漂亮,等上官问他才去查,置上官颜面于何地。
  是他反应不够机敏。
  今年国子监的骑射大考安排在小雪节气假前两日,便借了城东营的校场两日。
  每年的顺序都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依次排开,故而四门学万年不变最后一日上场。
  四门学的学子数量相较其他两处多出两倍,水平也参差不齐,大部分人勉强混个丙等万事大吉,乙等则算烧了高香。
  倒也不是他们怠惰,而是并无多余精力和财力培养骑射水平。
  除非投身军伍,普通人压根接触不到马匹弓箭。
  也正因此,普通人依靠国子监有限的资源混个丙或者乙在老师眼中足以结业。
  乌衣子弟不一定精通骑射,然而精通者定然是乌衣子弟。
  擅长丹青与骑射的肃王但凡有空都会来东西二营,赶巧今日遇上四门学大考。
  韩意淮驭马上前,默看片刻便下马走了过去。
  众师生只见一群护卫簇拥着个身姿挺秀的美少年阔步而来,犹若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在场识得肃王殿下的不多,但都认识衮龙袍,这么年轻的亲王除了排行十二的肃王不做他想。
  于是众人纷纷见礼。
  韩意淮抬起右手,亲卫立即上前为他佩戴扳指,并呈上他惯用的良弓。
  珵郡王笑道:“已是多日不曾见十二舅箭术,今日托这帮学子的福,让我等开开眼。”
  早过而立之年的珵郡王称一个与他长子年纪相仿的少年郎为“舅”,看起来怪怪的,然而这种怪象在宗室见怪不怪,所谓摇篮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便是这么个道理,谁让肃王辈分大。
  韩意淮瞥向简珣,“允璋的箭术依然出类拔萃。”
  简珣将将结束大考,箭靶上还插着他射出的一根根羽箭,把把命中靶心区域。
  只要能命中这片区域便为优。
  而无限趋近于中心则是武将的追求。
  作为一名读书人,简珣的箭术已然相当优秀。
  确实当得起肃王这句夸赞。
  简珣泰然道:“不敢承接殿下谬赞。”
  肃王箭术远胜于他,如此夸赞全然听不出一丝诚意。
  韩意淮笑而不语,抽出一根羽箭瞄准靶心,飞射而出,将简珣的羽箭纵向劈成两截又无限趋近于靶心,众侍卫一阵叫好。
  简珣抿笑,面上并无任何难堪。
  韩意淮半眯着眼眸又射出一道,继续劈断简珣的羽箭。
  四门学的师生面色微微变化,闹不懂殿下何意,但能感觉到并非善意。
  肃王慢悠悠搭上第十一根羽箭,却没有第十一个箭靶,他笑着看向全程面不改色的简珣,手中的箭矢也对准了简珣胸口心脏的位置。
  众师生倒吸冷气,尤其立在最前排的博士。
  珵郡王悍然色变,疾步上前提醒:“十二舅,这些都是国子监的学子,迂腐得很,莫要同他们顽笑。”
  “谁说我在顽笑。”韩意淮嘴角绷紧,弦若满月,施施然从简珣的心口移向了他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