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在演奏期间,许静则脑海里已经闪回完毕了他十八年的人生跑马灯,在被黑白无常勾走之前,他只想问“能不能让我把手机的浏览记录都删了,离开需要体面。”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会成为许静则的遗言。
  一曲终了,许静则破罐子破摔般把琴盖一合,抬头望向一旁的秦惟宁。
  秦惟宁的视线仍落在许静则的手上,像是出神了一会儿。许静则有点心虚地顺着秦惟宁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幸而自己的指甲缝干净,没有会被耻笑的地方,但也没什么值得看的。
  秦惟宁回过神,表情转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秦惟宁的微笑即为经过放大观察后发现其嘴角上扬了一个像素点——说“很好听”。
  也许是许静则的错觉,许静则觉得适才秦惟宁看他手时,那眼神像是短暂切换至《怦然心动》的片场,但随后的微笑与那句违心的夸奖,就又回到了《无间道》。
  如若梁朝伟不幸罹患精神分裂,就能够成功复现适才秦惟宁的那种表情变化。
  完了,许静则心想。
  他罪过大了,他之前那一番话可能真的把秦惟宁给刺激到了。他是不是必须得滚钉板坐老虎凳,才能使秦惟宁恢复原样。
  林奕在楼下喊:“许静则,说过多少次不要糟蹋琴,下来吃饭!”
  餐桌上的氛围也同样诡异,没有太大好转。
  一楼餐厅内安置着一张小方桌,许静则和秦惟宁并肩坐在一边,林奕坐在他们对面。许静则忘了给秦惟宁拉椅子,还被林奕数落了两句,许静则揣着心事,胃口更差。
  十分不巧,摆在许静则面前的是一道炒秋葵。许静则对黏糊糊的秋葵一点兴趣也没有,心不在焉地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米饭。
  林奕不搭理他,只是执行待客之道不断给秦惟宁布菜。秦惟宁回应得体礼貌,更顺利成为林奕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林奕又给秦惟宁盛了一碗汤,温和地问:“小宁,上课还顺利吗,小则没有不听话吧。如果他敢不听话,你就告诉阿姨,阿姨帮你教训他。”
  “妈,我又不是小学生!”许静则觉得自己的老脸都快丢尽。
  秦惟宁的嘴角浮现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很郑重地放下筷子,转头看向许静则,用眼神询问他该如何作答:“你听话吗?”
  许静则自暴自弃地扒拉进嘴又一口白米饭,脸快埋进碗里,此时又把眼睛从碗沿上抬起回望秦惟宁,同样用眼神回复:“快点说我不听话,把锅甩给我,让我们一起获得解放!”
  也不知道是许静则挤眉弄眼过于丰富导致内容难以理解,还是秦惟宁的想法不能够为许静则所支配,他面向林奕,说:“阿姨您多虑了,我们上课都很愉快。”
  之后秦惟宁把自己盘子里那只林奕夹给他的鸡翅又转送到许静则碗里,低声作出判断:“你好像不喜欢吃秋葵。”
  林奕终于注意到菜盘的摆放顺序有失妥当,她有些歉意地望向秦惟宁,先征询客人的意见:“我也不太清楚你喜欢吃什么,我记得当歌姐喜欢吃这个,想着你也可能喜欢吃就做了。”
  “嗯,谢谢阿姨,我挺喜欢吃的。”秦惟宁答道。林奕松了口气,立刻把炒秋葵挪到秦惟宁的面前,秦惟宁夹了几筷子后问:“阿姨,您和我妈妈不是同一个专业,是怎么分到一个寝室的?”
  回忆起已经略显久远的少女时代,林奕的神色变得飞扬生动,连许静则也被吸引,抬起头认真聆听。
  林奕谈到自己高考后的暑假和同学结伴骑车出游,结果在开学前夕摔断了腿,只能办理休学。在家养了小半年终于受不了无聊的日子,她瞒着父母半夜收拾行李,自己推着轮椅拉着行李箱前去报道,一路四处麻烦好心人,最终竟然也得以顺利抵达。
  本以为到了学校就万事皆宜,却发现自己的宿舍不幸被分配在六楼顶楼。
  于是她发扬精神,把轮椅停在宿舍门口,开始嚎啕大哭,成功吸引来众人围观。
  哭了十分钟后李当歌从宿舍楼里走出来,说她实在太吵,而现在还是午休时间。问清原委后李当歌说她住在一楼,宿舍恰好有个空位,可以收留林奕,前提是林奕日后要遵守宿舍文明守则,不要再做出这种扰民举动。
  当然林奕此后还是少不了扰民——毕竟她是学音乐的。
  李当歌对此也表现出一定宽容,林奕十分感激,腿养好了后就每天帮李当歌去饭堂打饭,每次都雷打不动拎两个饭盒,这种举动甚至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林奕的桃花运:
  林奕笑着说她感觉自己还挺漂亮的,结果却一直没有人追,自尊心严重受挫。后来实在受不了去找人问个清楚,才知道原来许多人都误以为她已名花有主,每天拿的另一个饭盒属于她的男朋友。
  “毕业后联系就少了。”这个故事最后被林奕有些怅然地作结,毕业后紧跟的是就业与结婚,载着她们飞快地驶离天真年代,而林奕连就业都不曾经历,在家人介绍下迅速嫁人,与以往同学失散得更加彻底。
  “你父母都还好吗?”最后林奕问。
  秦惟宁放下筷子,平静地微笑回答:“都很好。”
  而后他像是配合林奕对她们友情的回忆,补充道:“您送给我妈妈的那个笔记本,她现在都还在用。”
  林奕像是认真回想了秦惟宁所指的是哪件东西,少时也摇摇头笑起来,这笑有多重意思,如果因快乐而笑是最简单的那种,那此时她笑的含义就最为复杂。
  用餐结束后,林奕将一把备用钥匙给了秦惟宁,仿佛秦惟宁要给许静则补课这件事已然尘埃落定,是件长期而又不会轻易更改的事情,而秦惟宁也顺利获得信任。
  林奕站在门口微笑着与秦惟宁作别,笑容在脸上停留太久,就显得僵硬刻意。多年不见后终于再度意外相遇,林奕却只记得那天李当歌穿着的,边角被洗得发白的裙摆。
  她关上门,轻声问许静则,语气像是请求:“小则,你就当是帮妈妈一个忙,好不好?”
  许静则不想拒绝,也不想同意。
  以往他对秦惟宁的示好总是被无情地拒之门外,而这次秦惟宁先一步欣然接受,哪怕是许静则已然决定不再喜欢秦惟宁,不再像背着石头的西西弗斯一样做多余而又无用的示好与付出,也觉得接近对方不是什么坏事。
  这种接近类似于脱敏疗法,暗恋会给对方不自觉地镀上一层玫瑰色光环,许静则想一定是距离越近、时间越长,那层光环就会褪去神秘逐渐黯淡,最后将对方归入普通,不再神奇,也不再具有额外吸引力。
  许静则同他的前辈一样,错把暗恋当作婚姻,对人性同时产生了过高又过低的矛盾估计。
  不想同意的理由是,许静则终于意识到秦惟宁对他温和又虚假的原因。
  家教是一份工作,秦惟宁将许静则视作雇主,于是附赠给他服务业般的礼貌。这种对待需要付费购买,按小时计费。
  秦惟宁附赠给许静则的这种情绪价值,只会提醒许静则,在秦惟宁眼里,许静则和那些逼迫秦惟宁喝酒的人其实是同类。
  “下班”后秦惟宁的礼貌就荡然无存,无须特意维持。
  李当歌常用的那个黑色皮革封面记事本安然躺在餐桌上,无论他们搬到哪里,这个记事本都如影随形。
  秦惟宁拿起本子,随手翻阅。
  经过长久的使用,记事本的边缘都已被磨出淡淡白印,李当歌一般用它记一些家庭账目。
  用得太久,李当歌又往里面另加了内页纸,整个记事本鼓鼓囊囊,本就是文具店里最常见的那种本子,此时它的外表更加平凡。
  唯一特别之处就是封面右下角有个用水钻贴出的大写字母l。
  秦惟宁曾以为这个l是“李”的姓氏缩写,如今看来它更可能同时代表着“林”。
  李当歌从未对秦惟宁提起过这个记事本的来历,秦惟宁凭借直觉作出的试探却直接指向了最终答案。
  ——曾经的室友,毕业后却不再联系;共同居住在北城,却连对方的结婚对象是谁都不清楚,显然并未邀请对方、或对方没有应邀参加婚礼。
  如果是绝交,又为什么一直保留使用对方赠予的东西,甚至将它内化为生活的一部分?
  秦惟宁的耳边有个声音告诉他,你曾经的生活都是假的。
  你的正直父亲是假的,你的温柔母亲是假的,他们之间的相敬如宾也极有可能是假的。
  在秦惟宁的天平上,许天和许静则被他摆放在两端,砝码重量相同。而此时林奕的加入使得天平迅速倾斜,许静则朝着另一端快速滑落,被传染同化。
  然而许静则竟然暗恋他。
  秦惟宁快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意识到这是他目前所能掌控的最大筹码。
  只有伤害许静则,才能将他的报复最大化,秦惟宁决定对许静则予以回应,决定提供暗示,决定向许静则提供虚假的爱意,决定自己扮演起同样喜欢许静则的秦惟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