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21节
  舒陵拉着舒仪上前,一左一右地扶住舒老。
  舒老却轻轻推开她们,道:“怎么,你们也认为我老地走不动了?”
  舒陵一边摇头,一边说着些吉利话。
  舒仪觉得刚才舒老推来的手粗粝无比,低头仔细一瞧,只见他掩在袖下的手满布粗纹,如枯木滥枝一般,没有半丝活力,如此情景叫她心中莫名一黯。
  其实这双手在小时候就经常握着她的手,有时还会抚摸她的头。舒仪对那时的记忆总是如截枝嫁接,刻意去忘记拼凑,却又总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两个片断来。她曾经对这双手喜欢过,依赖过,后来害怕过,抗拒过,而如今,这双手老了,她却感到那么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失落。
  舒老向正厅走去,一路上奴仆都低头肃立,连大气也不敢喘。正厅早已备好饭菜,这一顿吃地极为沉闷,舒老不说话,舒陵舒仪也不能开口。席间舒老咳嗽不止,声音空洞沙哑,由此可见身体依旧不好,可他目光镇定,铁铸一般,让众人都感到敬畏。
  “听说这些日子京城不怎么太平,”等上了茶,舒老方才开口,“不过是些不着边际的流言,闹地我们府上一动一静?”
  舒陵只是苦笑:“太公不知,京城上下都说的有理有据。”
  舒老皱眉咳了两声,说道:“有理有据……哼,我瞧是那些人有心有计。前半年有风言风语传说太子好男色,这后半年倒把目标转向我们家了。”
  舒仪听到太子好男色,心中好笑,打量四周奴仆,果然神色间多了些平稳。
  详伯领着一干奴仆退出正厅,舒老挺直的身躯顿时佝偻,他垂头咳了好一阵,每一声喘息都大地惊人,这样的变化叫舒陵舒仪措手不及,
  “这一次的事,”舒老抬起头,星鬓霜发下的脸苍老不堪,“并非空穴来风,你们也要做好准备。”
  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先前那两句人前说的话不过是安定人心。
  舒陵低呼“太公”,舒老摇头制止她,继续说道:“我已有消息,皇上的日子也不多了,至多还有一年。可见他是真急了。舒,刘,展,沈,真正让他如芒刺在背的,还是我们家。我本以为针对我们家的行动会在年后,想不到京城里有这么多耐不住性子的人。”
  舒陵听到舒老这样说,心下凉了半截,哀声道:“那可怎么办?”
  舒老看着她,揉了揉额角:“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你倒还不如小七。”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露出疲色,口中却不停交待:“让你们其他的兄妹别再入京了。这个年并不好过。”
  舒仪想起前些日子已经给昆州去信,让舒轩万不可回京,这一步是走对了,心中微微一宽,同时又感到忧心,形势危急到了什么地步,才让舒老说出这样的安排。
  舒陵也一阵心寒,问道:“已经到了这一步?”
  “也许比这一步还要深,”舒老幽幽说道,“皇家的人,一旦发起疯来,简直叫人无力招架。今天的流言不过是明天罪证的征兆,这是一个局,也是一张网,一旦布下,就不容轻易逃脱。你们等着看吧,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真叫人没有想到,舒老的这句话不到三天就成为了现实。
  远在矩州的舒晏在骑马时不慎跌伤,舒杰在曲州城外遇到盗匪,险些受伤。这些消息一一传来,舒家没有人乐观地认为会是巧合,舒老当着人前直说晦气,回到房中却是一拍桌子怒道:“欺人太甚!”
  第31章
  在这之前,朝中已如一锅沸腾的开水,舒老回京后,却渐渐降温。没有多少官员敢当着舒老的面发难。而对这一切,皇帝以大雪为名,歇朝三日。
  近日里,最满意自得的莫过于刘国公,他毫不掩饰他的高兴,刘府车马往来不绝,酒宴连日。而宫中盛宠十年的刘贵妃却真叫人刮目相看,她并没有同兄长一般欢喜,反而几次进谏皇帝,为舒家开脱,甚至还把几位刘氏亲族召进宫,训以仁德谦厚。
  舒陵把这些消息说了出来,舒仪对那刘氏贵妃心生佩服——盛宠一时也许仅需美貌,宠及十年却需要更多的智慧。
  舒老在一日前进宫面圣,等了足足一日才回府来。他似乎又在这一日内更显衰老,眉间深深拢起的川字深入骨髓,难以抚平。
  过了几日,朝堂又平静了。可所有官员都感到一种紧张,不同于前些日子的风风雨雨,这一次的沉静带着一种诡异,那些来自宫里的,来自民间的,来自各大家族的消息像一阵雾气飘浮在宁静的背后,就怕不久后会引来更大的暴风雪。
  一场大雪过后,舒陵带着几个丫环为舒仪送来新的衣物首饰。今年局势不同往年,可年关所准备的绸衣缎裙,玲珑玉饰倒半点不输往年,还要多出几分。
  见舒仪不解,舒陵解释道:“原本还有二姐的一份,现在就分给我俩了。”
  舒仪知道他们不会入京,笑道:“这回可便宜我们了。”
  舒陵拿起那些首饰,慢慢在舒仪身上比划,有合适的就放进檀木盒里,动作细致小心。她看着舒仪,叹道:“你肤色赛雪,眉目也秀气,平时如果多装扮,一定也不差的。”
  舒仪对她叹息的语气感到惊奇,问道:“姐姐是不是想说什么?”
  守候在侧的丫鬟得到舒陵的暗示全部离开小楼,舒陵才坐到舒仪的身边,手指轻轻抚过玉蝶簪的流俗,如水般轻漾。
  “这些日子,沈家通过关系讨好了宁妃。”
  舒仪心道,又是宁妃和三皇子。想起这些日子由纳侧妃引起的一串波动,让她一听到他们的名讳就感到烦躁,她微挑起眉,静等下文。
  “沈家的无暇公子沈璧你听过吧,才到京城半年,就已经以貌似潘郎,见闻广博出了名,”舒陵平静地说道,“听说他还有个妹妹,生的是花容月貌,又长于诗词……”
  话至此,舒仪已明白了,那日在亭中也见过沈壁,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料想他的妹妹也不会差到哪里,“花容月貌,长于诗词”——这样的闺秀,才符合宁妃为三皇子选侧妃的要求。
  舒陵观察着她的脸色,没有见到任何不快,又说道:“宁妃娘娘似乎还很喜欢沈家的小姐,宫里也把消息传开了,只说是要以沈代舒。”
  舒仪轻笑道:“那就让他们代吧。”
  “哪有这么简单,”舒陵笑笑,“太公已上朝,宁妃没有看清形势前,还不敢下决定。最怪的是,我听说当初要纳你为侧妃是三皇子自己的意思。”
  舒仪一怔,随即笑道:“不管是谁的意思,都是来意不善。”
  自那日说过“来意不善”,舒仪便生出一种预感。在夜里梦见一张张网铺天盖地地罩来,每当她以为快要逃脱时才发现早已深陷网中,挣扎叫喊皆无用,一梦醒来,汗湿衣襟。她犹自有些不安,家中又有了新的变化。
  三代老臣杨元宇对舒家下了请柬。若是旁人,此刻唯恐避之不及,哪敢和舒家扯上关系,若是旁人,舒老也不会慎重对之,哪理他此刻的机心何在。可偏偏是先帝亲口赞扬的“肱骨之臣”,当今皇帝的老师,杨元宇。
  舒老拿着请柬沉思了半日,请柬上并非只邀请了他一人,还有舒仪的名字。他心生疑窦,难道杨老仅仅是单纯的想见一见这个可能成为三皇子侧妃的姑娘,还是有其他原因?杨老平素最能摸清皇帝的意思,这样的邀请,也许还在皇帝的授意下……
  舒老冷漠地笑了笑,无论目的如何,都已经无从拒绝了。
  舒仪出门前被舒陵和丫环们硬拉着妆扮了一番,略施薄粉,描眉点唇,她虽不是个十分的美人,稍稍修饰,倒也是柳眉凤目,神采夺人。
  舒陵上下打量她,直说“不错”,一路送到门口时,悄声提醒道:“不知道杨老现在要见你是为什么,他身为当今帝师,在朝中举重若轻,你言行千万不可有失。”
  她叮嘱再三,舒仪连连应诺,这才上了马车。
  杨元宇年事已高,为方便他进宫上朝,皇帝特赐了紧靠皇宫的府宅。舒仪下车抬头望去,果然隐隐可见皇宫。几日前连下大雪,寒意凛冽,涤清了世间万物的颜色,草木萧索清冷,树枝悬着寒冰,就连皇宫那一片红墙碧瓦,高楼林立也掩在茫茫白色中,越发显得天地苍茫,澄空辽阔。
  杨府朱门大开,舒老身体衰弱,在家中咳嗽不停,到了杨府后,挺直身躯,目光果毅,不用人搀扶,脚步沉稳。舒仪看到他脸上因强打精神而显出的红润,心下微微一动。
  杨老闻声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公子。
  舒老含笑上前寒暄,两个老人如同许久未见的朋友一般谈笑起来。
  舒仪趁着这个空打量对方,杨老须发皆白,两眼炯炯极有神,目光转到后面那个年轻公子身上,等看清他的面容,她心中一惊,险些在脸上表露出来。
  那人五官清隽,身姿挺拔,唇角噙着淡淡的笑,自然流露出风雅——不是杨臣是谁!
  舒仪看见他,想起上次的见面,头皮阵阵发麻,真想转身即走,只能忍着些微的尴尬与不安,微笑以对。
  杨臣注意到她的神色,眸光和煦,笑容更见深湛。
  舒老和杨老谈笑两句后,舒仪上前行礼。杨老赞了几声,召来老练的嬷嬷带她去后厢休息。
  那老嬷嬷带着舒仪穿进院子,把她安顿在一处幽静的厢房内。
  舒仪想到再遇杨臣觉不会是巧合,心中疑惑不已,问老嬷嬷道:“刚才那公子风采过人,是府上的少爷吗?”
  老嬷嬷表情一窒,心想这姑娘真是胆大,答道:“正是我家孙少爷。”
  舒仪呷了口香茶,沉吟不语。脑中不断思索:杨臣应该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可是从何得知?想来想去,只有那幅宜寿宫的画。她想通这一点,略感心安,随之而来的疑问却更多,家族遭受的危机,三皇子的纳妃……
  她想要尽快做出一个判断,或者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却发现这些事掩盖在层层乌云之下——即使非常想,却无法用人力拨开。
  第32章
  舒仪出神地想着心事,突然光线大盛,有人拨开了遮挡寒风的帘子走进房来。她愕然转头。杨臣闲适地倚着门,似笑非笑地看着里面。
  那老嬷嬷惊道:“少爷,这里是内眷休息的厢房,你……”
  杨臣走进房,衣袖挥动间带着松木清爽的味,他温声对老嬷嬷道:“我与舒小姐是旧识,你先下去吧。”
  老嬷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住又打量了两人几眼,笑眯眯地走了。
  舒仪摸不清他的意图,静静不语,杨臣挑了张椅子坐下,也不说话。房间静谧无声,唯有铜炉的炭火不时霹啪轻响。
  舒仪不由生闷,开始不时瞅他几眼,后来变为瞪。心想偌大的杨府,你就非要坐到我面前来发呆。
  杨臣忽然扭过头,和舒仪瞪视的目光撞在一起,笑道:“我等着你开口问,你还真沉地住气,别瞪我了。”
  想不到他如此直白,舒仪微怔,在昆州时初遇时,只觉得他气度沉稳不凡,而前一阵在亭中见面时,又发现他混迹于纨绔公子间,风流雅致——可不论是哪一面,都让她感受到压力。
  “你不想问我什么?”杨臣又问,唇畔勾着薄笑,饶有兴趣地直视舒仪,没半点顾及。
  如果是一般的闺阁千金,只怕此时已被这样大胆的眼神吓跑。舒仪坦然回之一笑:“杨老是当今帝师,以公子的年龄,照理应该是东宫辅臣,怎么会跟随三皇子殿下呢?”
  杨臣骤然眯起狭长的双眸,目光如冰,可转瞬又放松,朗朗一笑:“刚才说你沉地住气不过是客气话,现在我真要赞你一句了。还以为你会问今日请你一见的意图,不愧是舒家的女儿,真忍得。”
  他轻轻几句避过问题,舒仪知道他不肯回答,便顺着他的口气道:“那么请问,今日请我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杨臣道:“有位故人想见你。”
  舒仪乌瞳瞳的眸子一转:“故人?”
  “四月春来,梨花树下,”杨臣微笑的看着她,声音亦如薰风拂来,“他想见你。”
  舒仪的心恍然间被扎了一下,她有些茫然地张大眼,愣愣地看着杨臣:“你……你说什么?”
  杨臣又笑,瞧上去竟有几分邪气,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去,还是不去?”
  她脑中还未反应,身体已经倏地站了起来,慌乱中碰倒了茶碗,骨碌碌滚了两圈,青碧的茶水蜿蜒顺桌沿而下,滴滴答答地流水。
  杨臣伸手接住那只晃动的茶碗,轻摆在桌上,抛下一句“随我来”,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是否有人跟上。
  舒仪仅仅是一怔,立刻追了上去。
  冬日的暖阳洒落一院,便似给亭台楼阁渡上光泽,如玲珑美玉雕出一般。舒仪跟着杨臣在院中东转西拐,不多时走近一处暖阁。
  一眼望去,雕栏曲折,画桥蜿蜒,院中独栽青松,枝叶盖着雪,蓬蓬满树如银针,杨府造地简洁幽静,此处却格外精致。杨臣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她跟上。
  舒仪抑制不住心怦怦直跳,这一路走来,她除了听到鞋履踩在雪地上簌簌的声响,剩下就是她的心跳,跳地这样有力,仿佛就要跳出胸口。刚才匆忙出房,忘记披上狐皮大氅,虽有暖日融融,冷风袭身仍如寒刀冰剑,她反应迟钝,走到暖阁前才感觉到冷,这冷慢慢渗进了她的四肢,让她徐徐停下了脚步。
  近了!她恍恍惚惚地想。却没有注意到脚下一块青石上积雪成薄冰,她突然缓下脚步,正踩在这滑溜的冰石上,顿时摔倒在地。慌忙中伸手一抓,撞倒一株矮松,簌簌的积雪如雨,落了她满头满脸。
  她轻轻拍去身上的雪,心跳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不觉得狼狈,比这狼狈的她还遇到过,十年前,她不也曾摔地满身泥泞,然后寻着灯火找到了他吗?
  她又想,如果当年不是她那一身狼狈,也许就得不到他的半点怜惜,结下师徒的缘分。
  抬眼望着暖阁,只有几步,她就能再见他。其实重要的不是能见他,是想见他,梦里千回百转魂梦所牵的场景,似乎都是只为今日所备。可她无端端又害怕起来,今日所见与梦中全不相同,突如其来的相见又让她猝不及防——她想起与他的初遇,又怎么会忘记与他的离别。
  她只当年少时做什么都会被原谅,所以才大胆地在地上写下倾慕的诗句——他因此不告而别,音讯杳然。如今重逢,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她身上依然还有年少的憧憬,年少的执拗和年少的情怀,而这些,都是他三年前已表示不要的……
  她只觉得茫然。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搭着手肘将她拉起来,语调中颇带了些兴味:“都说舒家人精明干练,怎么你一点都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