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22节
  她看着杨臣,忽然间明白为何此人总给她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压力,原来,他是有三分像师父的。
  杨臣也看着她,墨玉般的眼眸像深潭,叫人看不出深浅。
  “你的心很乱。”他断言。
  话一出口,舒仪的表情瞬时僵硬,他也有些后悔——这本来不干他的事,怎么就这样一句干涉了呢,一点不都不合他的脾气。
  他也实在看不懂眼前的少女,他见过那么多人,无数次揣测别人的心思,没一个这么奇特而迷茫的,他凝视着舒仪的眼,乌黑如夜空,看久了迷惑人眼,迷茫的感觉简直要染开。
  “谢谢。”舒仪只手扶着矮松,缓缓调整呼吸,她呼吸并不乱,只是觉得心中烦躁,似乎有一口气在胸口肆意窜走。
  杨臣道:“我们快进去吧。”
  两人又走了几步来到暖阁门口,舒仪忽而想起了什么,轻唤道:“等一下。”
  杨臣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心想,又怎么了,回过身去瞧。
  舒仪拂去衣袖上沾到的些微枯枝松针,又重新整整衣襟,抚平衣带,她慢慢将刚才狼狈的痕迹一点点从身上抹去,细致而温柔,专注而用心。
  她模糊地想,在自己写下“相思相见知何日”后,又怎么能用十年前的狼狈面对他?
  杨臣看着她专心致志地整理仪容,掩不住露出诧异,直到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衣衫已平整如初,只是乌瀑似的发上本来插着珠钗,此刻却半垂,杏色缨络几乎要垂到耳下,在风中荡漾。
  舒仪出神地想着心事,突然光线大盛,有人拨开了遮挡寒风的帘子走进房来。她愕然转头。杨臣闲适地倚着门,似笑非笑地看着里面。
  那老嬷嬷惊道:“少爷,这里是内眷休息的厢房,你……”
  杨臣走进房,衣袖挥动间带着松木清爽的味,他温声对老嬷嬷道:“我与舒小姐是旧识,你先下去吧。”
  老嬷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住又打量了两人几眼,笑眯眯地走了。
  舒仪摸不清他的意图,静静不语,杨臣挑了张椅子坐下,也不说话。房间静谧无声,唯有铜炉的炭火不时霹啪轻响。
  舒仪不由生闷,开始不时瞅他几眼,后来变为瞪。心想偌大的杨府,你就非要坐到我面前来发呆。
  杨臣忽然扭过头,和舒仪瞪视的目光撞在一起,笑道:“我等着你开口问,你还真沉地住气,别瞪我了。”
  想不到他如此直白,舒仪微怔,在昆州时初遇时,只觉得他气度沉稳不凡,而前一阵在亭中见面时,又发现他混迹于纨绔公子间,风流雅致——可不论是哪一面,都让她感受到压力。
  “你不想问我什么?”杨臣又问,唇畔勾着薄笑,饶有兴趣地直视舒仪,没半点顾及。
  如果是一般的闺阁千金,只怕此时已被这样大胆的眼神吓跑。舒仪坦然回之一笑:“杨老是当今帝师,以公子的年龄,照理应该是东宫辅臣,怎么会跟随三皇子殿下呢?”
  杨臣骤然眯起狭长的双眸,目光如冰,可转瞬又放松,朗朗一笑:“刚才说你沉地住气不过是客气话,现在我真要赞你一句了。还以为你会问今日请你一见的意图,不愧是舒家的女儿,真忍得。”
  他轻轻几句避过问题,舒仪知道他不肯回答,便顺着他的口气道:“那么请问,今日请我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杨臣道:“有位故人想见你。”
  舒仪乌瞳瞳的眸子一转:“故人?”
  “四月春来,梨花树下,”杨臣微笑的看着她,声音亦如薰风拂来,“他想见你。”
  舒仪的心恍然间被扎了一下,她有些茫然地张大眼,愣愣地看着杨臣:“你……你说什么?”
  杨臣又笑,瞧上去竟有几分邪气,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去,还是不去?”
  她脑中还未反应,身体已经倏地站了起来,慌乱中碰倒了茶碗,骨碌碌滚了两圈,青碧的茶水蜿蜒顺桌沿而下,滴滴答答地流水。
  杨臣伸手接住那只晃动的茶碗,轻摆在桌上,抛下一句“随我来”,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是否有人跟上。
  舒仪仅仅是一怔,立刻追了上去。
  冬日的暖阳洒落一院,便似给亭台楼阁渡上光泽,如玲珑美玉雕出一般。舒仪跟着杨臣在院中东转西拐,不多时走近一处暖阁。
  一眼望去,雕栏曲折,画桥蜿蜒,院中独栽青松,枝叶盖着雪,蓬蓬满树如银针,杨府造地简洁幽静,此处却格外精致。杨臣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她跟上。
  舒仪抑制不住心怦怦直跳,这一路走来,她除了听到鞋履踩在雪地上簌簌的声响,剩下就是她的心跳,跳地这样有力,仿佛就要跳出胸口。刚才匆忙出房,忘记披上狐皮大氅,虽有暖日融融,冷风袭身仍如寒刀冰剑,她反应迟钝,走到暖阁前才感觉到冷,这冷慢慢渗进了她的四肢,让她徐徐停下了脚步。
  近了!她恍恍惚惚地想。却没有注意到脚下一块青石上积雪成薄冰,她突然缓下脚步,正踩在这滑溜的冰石上,顿时摔倒在地。慌忙中伸手一抓,撞倒一株矮松,簌簌的积雪如雨,落了她满头满脸。
  她轻轻拍去身上的雪,心跳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不觉得狼狈,比这狼狈的她还遇到过,十年前,她不也曾摔地满身泥泞,然后寻着灯火找到了他吗?
  她又想,如果当年不是她那一身狼狈,也许就得不到他的半点怜惜,结下师徒的缘分。
  抬眼望着暖阁,只有几步,她就能再见他。其实重要的不是能见他,是想见他,梦里千回百转魂梦所牵的场景,似乎都是只为今日所备。可她无端端又害怕起来,今日所见与梦中全不相同,突如其来的相见又让她猝不及防——她想起与他的初遇,又怎么会忘记与他的离别。
  她只当年少时做什么都会被原谅,所以才大胆地在地上写下倾慕的诗句——他因此不告而别,音讯杳然。如今重逢,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她身上依然还有年少的憧憬,年少的执拗和年少的情怀,而这些,都是他三年前已表示不要的……
  她只觉得茫然。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搭着手肘将她拉起来,语调中颇带了些兴味:“都说舒家人精明干练,怎么你一点都不像?”
  她看着杨臣,忽然间明白为何此人总给她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压力,原来,他是有三分像师父的。
  杨臣也看着她,墨玉般的眼眸像深潭,叫人看不出深浅。
  “你的心很乱。”他断言。
  话一出口,舒仪的表情瞬时僵硬,他也有些后悔——这本来不干他的事,怎么就这样一句干涉了呢,一点不都不合他的脾气。
  他也实在看不懂眼前的少女,他见过那么多人,无数次揣测别人的心思,没一个这么奇特而迷茫的,他凝视着舒仪的眼,乌黑如夜空,看久了迷惑人眼,迷茫的感觉简直要染开。
  “谢谢。”舒仪只手扶着矮松,缓缓调整呼吸,她呼吸并不乱,只是觉得心中烦躁,似乎有一口气在胸口肆意窜走。
  杨臣道:“我们快进去吧。”
  两人又走了几步来到暖阁门口,舒仪忽而想起了什么,轻唤道:“等一下。”
  杨臣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心想,又怎么了,回过身去瞧。
  舒仪拂去衣袖上沾到的些微枯枝松针,又重新整整衣襟,抚平衣带,她慢慢将刚才狼狈的痕迹一点点从身上抹去,细致而温柔,专注而用心。
  她模糊地想,在自己写下“相思相见知何日”后,又怎么能用十年前的狼狈面对他?
  杨臣看着她专心致志地整理仪容,掩不住露出诧异,直到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衣衫已平整如初,只是乌瀑似的发上本来插着珠钗,此刻却半垂,杏色缨络几乎要垂到耳下,在风中荡漾。
  他生出好心提醒她,指指她的头。舒仪重置珠钗,依然是半斜的,杨臣蓦然轻叹,几步上前,将那珠钗轻插(cha)进她的发。那珠钗是两朵梅花,绚丽绽放,莹莹如玉,才靠近她的身,就若有若无地闻到缕缕清雅的香,顺着呼吸就就从口鼻中钻入,淡淡的却很甜。
  杨臣忽然觉得一惊,退后几步。
  舒仪神色不定地看了他几眼,正想开口询问。
  暖阁内已传出声:“是小仪来了吗?”
  润泽如春日潺潺清泉,低沉如古琴曲后余韵——正是她最为熟悉的声音。
  第33章
  舒仪在那瞬间又想起小时候:那一日午后她溜上后山,和师父相约的日子在明日,她却等不及想要上山,还真让她找到了惊喜。师父躺在一株杏树下,淡灰布衣,意态雍容,阳光透过枝桠间的缝隙投射到他身上,如笼微光。一片深碧的叶子飘落在他的发丝间。她一时看地出神,见师父阖目而睡,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有些欣喜,又有些羞怯地伸手将他额发上的绿叶拨开。
  他突然睁开眼,犹带着睡后的慵懒散漫:“是小仪来了吗?”
  她脸上飞红,心想:你看不到我,看不到我,便不出声,静静地蹲在离他一尺的距离。
  他却有如目见,伸手一捞,正够到她的脸,轻轻捏了捏,轻斥道:“调皮!”
  事隔多年,她再一次听到他这般唤她,心里竟泛起了酸涩,唇微启,却没有应声。
  “进去吧。”杨臣在她又一次失神时提醒。
  此处暖阁是一座竹楼,设计精巧,荫绿如翠,竹墙不见缝隙亦不闻风声,倒是飘着一股宜人的竹香。
  舒仪走进阁中,只见师父一人坐窗前,案几上摆着一副棋盘,黑黑白白已经落了许多子。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裳,衣袖宽大,几乎要垂到棋子上。
  听到声响,他转过头,日影透窗而入,映在他的脸上,唇畔的笑容如此清晰地被勾勒出来,浅薄而明晰的光芒又将他的影拉地极长,淡淡的虚渺不真,触手不能及。
  舒仪如同小时候一般笑生两靥,唤道:“师父。”
  “过来坐。”他招手,声音里带着笑意。
  阁内仅有两张椅子,她坐在那离他稍远,正面相对的椅子——并不是她不想靠着他坐,而是她的心鼓噪如雷,怕他发觉,不敢靠近。
  杨臣走上前,为难地看了看那张空椅,角度正好隔在师尊和舒仪当中,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来。
  舒仪笑笑,不以为意,视线穿过他,落在那玄衣身影上。
  阁外突然走进一个童子,端着两杯热茶,递到舒仪和杨臣的手中,随即转身离开。阁中静地只闻他们三人轻浅的呼吸。
  师父空洞的眼似乎望着前方,却什么都没有映入瞳中。
  舒仪看着他,问道:“师父在想什么,似乎心事重重的。”
  他笑了笑:“是有心事,倒说不上重。”随后他想了想,指向案几,“你们来之前,我在烦恼这盘棋。”
  舒仪这才仔细端详面前的棋局,黑子已占上风,白子苟延残喘——有什么可烦恼的。
  他又道:“这盘棋不下完,我始终难以猜到胜负,小仪,你可愿陪我下完这局?”
  猜不到胜负?舒仪又看了眼棋盘,明明黑子稳赢。她失笑:“要是让我下白子,可就没有悬念了。”她的棋艺本来就差了师父不止一筹,名师出高徒这句话几乎不起作用。
  “好,那你就执黑子。”他对她的回答丝毫不意外,笑容依旧温和。
  师父眼盲不能识物,自然就由杨臣代为下子,棋盘就在她和杨臣之间,很是方便。
  舒仪观察着棋局的形势,黑子占上风,可惜白子太过分散,要完全打垮对方倒是要费些功夫。她拿着棋子思索一会,很快就下了子,然后报出位置,谁知师父听了后,不过眨眼工夫,就报出应对之策,杨臣也飞快落子。
  舒仪想了会,走下逼迫的一子。师父似有若无地点点头以示赞赏,却又很快走下一步。
  两人来来回回下了好几步,窗外吹进一丝冷风,舒仪往外看去,天色灰沉,云层浓厚,似乎又有风雪的预兆。她回头再看棋局,对方正好走完一步棋,一眼瞟去叫她骇然一惊,先前几步瞧不出名堂的棋竟将白子巧妙地连在一起,搞地棋盘上局势大乱,风云突变。
  舒仪定定地盯着棋盘,半晌才吐出一口气道:“我太轻敌了,还以为是必胜,现在可真是胜负难料了。”
  他淡然一笑,说道:“白子要想赢,必须要搅乱局势,乱中取胜。”
  舒仪把目光从棋上挪开,嗔道:“我还没有败呢。”既然已知道棋局复杂难明,她接连两手都下得谨慎小心,巩固原有地盘。
  几手之后,师父的棋风又忽从巧妙转为狠辣,杀气腾腾直逼中腹而来。
  越下到后面越艰难,舒仪每一步之前的思考也越来越长。偶尔有一两招突发奇想,也都被一一化解。
  “怎么?”师父柔声问,“已经无法可想了?”
  一颗黑子被她捏在手中许久,始终难以决定走哪一步。她本就不精于棋道,这一局竭尽所能,却连原有河山都保不住,心里不由有些郁闷。
  白子左右连气把黑子困在中腹难以伸展——她这一步,顾此必然失彼,左右难支。沉吟半晌,她还是放下棋子。
  “我输了!”
  “小仪……”师父走到棋盘旁,摇头笑道,“开局时走地太过轻率,收官时又没有背水一战的勇气,你可犯了下棋的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