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34节
  杨臣已猜出此人身份,忍不住多口问一句,“你们可是碰上了舒阀?”
  受伤其中一个卫士道:“我好想看到路边马车上挂着灯笼,正是舒字。”
  杨臣点点头,“虽说没有伤到郑衍,结果倒还不差。最近就不要外出了,等过了这阵再说,”众卫士抱拳应和。
  杨臣又嘱咐看守院子的老仆两句,离开时面色沉吟,心事重重。
  杨瑞忍不住问:“是不是舒仪坏了事?”
  杨臣本要颔首,犹豫了一下却摇头,“不伤大局,郑衍若是重伤,刘阀自然要和太子一系死磕,现在分毫未伤,刘阀却也等不得了。“
  杨瑞知道他指的是皇帝病重,虽说宫中还瞒着,但是杨家要得到消息却不难。他想了一下道:“陛下若是此时……殿下不在京中,不是很吃亏?”
  “嘘”杨臣以指挡唇示意,他性格谨慎小心,即使走在荒僻小路上,堤防之心仍重。
  杨瑞倾耳听动静片刻,道:“无人。”
  杨臣道:“师尊自有安排,且先让刘阀与太子好好斗上一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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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仪回到家中,狠狠睡了一觉,日上三竿才起。舒轩刚练完剑,光着膀子,上身套着一件布褂子,下身穿着一条玄丝单裤,脚上踩着青锻靴,蹭蹭蹭地跑进她的房间,脖子上的汗直淌进胸膛。他肩宽腰窄,身材高大,丫鬟们见了不由脸红遮面。
  舒仪见了直摇头,让小厮绞了毛巾给他擦脸擦手。
  他一边擦汗,一遍转过脑袋要问昨夜街上刺杀的事。
  舒仪摆手,“你赶紧收拾好了再说话。”
  等姐弟两人整理停当坐在一处吃早饭,舒仪忍不住用手指点他额头,不轻也不重,“这不是江陵,也不是小时候了,要讲规矩懂不懂,当心别人笑话你。”
  舒轩朝身边服侍的人一一看过去,他眉目清俊,但因自幼习武,不言不语时面如含霜,自有一股凛然气势。小厮丫鬟对上他的眼都低下头去。
  他对舒仪挑了挑眉,意思是“你看没人笑话”。
  舒仪夹起桌上面点塞到他的碗里。
  舒陵这时进院来,神色复杂,光看脸色就知道没有什么好消息。
  舒仪遣走不相干的人,只留三姐弟独处。
  舒陵把宫中的消息一口气说了出来。
  “皇帝病重,展阀刘阀的家主深夜入宫,”舒仪啧啧声,“昨夜宫里肯定很精彩。”
  舒陵道:“比你想的更精彩,老皇帝好容易醒了来,没说几句话,几个臣子就在他面前吵了起来,把四皇子遇刺的事给抖了出来。老皇帝一看四皇子身上都是血,一口气憋住,又昏了过去。”
  舒仪讶然,“都是血,走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那可不清楚了,大概是苦肉计吧,”受舒老毒发病故的影响,舒陵对皇家的口气颇为不善,“眼下这情况倒是蹊跷。我猜,刘阀打定主意想换太子。”
  “太子师可是杨老。”
  舒陵道:“皇帝偏爱四皇子,人尽皆知。现在又被刺杀两次,要说不是太子真没人信。”
  舒仪疑惑,“太子只需要等,皇位唾手可得,为何要铤而走险?”
  “京中早有换太子风声,恐怕是太子怕有变故,所以先下手为强。”舒陵道。
  太子是不是心急容易鬼迷心窍之人,舒仪舒陵都无从判断,两人聊了一阵,都觉得局势关键还是在于皇帝身体能否转好。
  “可惜太子身后有展阀,景王身后有刘阀,无论谁胜,于我们家都无益处。”舒陵感慨。
  舒仪蹙起眉,忽然闪过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
  “时机太巧,就像是有人趁着皇帝病重,没有精力顾及儿子之间的相煎,故意推动太子与景王之间的争斗……”
  舒陵被她的大胆推断唬了一跳,“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太狠了些。”转念一想,能达到这些条件的人委实不多,算来算去,也只有剩下的两位天潢贵胄才有可能。
  按舒仪原先计划,这次狩猎回来,把舒家京中产业整理一番,只留看守院门的奴仆,舒陵暂回江陵老宅,她和舒轩去昆州,等候局势变动的时候再谋良机。
  没想到京中形势瞬息万变,只一夜功夫,就有了偌大的变故。
  姐妹俩合计,以不变应万变,暂留京城,观察动向。
  第53章
  宫内波云诡谲,除了展阀刘阀立场坚定,朝堂想要观望的人不在少数。从龙之功对大多数臣子来说都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然而其背后巨大的风险让谨慎之士望而却步。
  皇帝回宫病倒的消息,不过几日京城中就已无人不晓。太子与景王的矛盾也逐渐明晰,即使是病重中的皇帝,偶尔转好,也是心事重重,难以精心养病,就这样病情反反复复,转眼就拖了大半个月。
  四月初,京城春雨连绵,淅淅沥沥地落了好几天。
  薄暮时分,皇帝从病榻上醒来,阴湿的雨汽让他感觉身体沉重,骨酸肉胀。宫人们察觉到动静,不一会儿,太医就将温热的药汤奉到龙榻前。皇帝在宫人的服侍下,漱口净面,吃了两口细点,接着一口饮尽药汤,口中艰涩难以下咽,他的神色却格外平静,直到最后一点苦味从嘴里淡去。
  他叫住本要离开的太医王博,挥退其他宫人。
  “朕的病,到底如何?”皇帝这样问。
  王博把头垂在龙榻之前,殿中烛火通明,他却正好跪在了阴影里,“陛下,此次昏仆乃是正气亏虚,劳倦内伤引起气血逆乱,风、火、痰、淤……”
  皇帝不耐烦打断,“不许废话,直说。”
  王博更加拘谨,“病忌郁结,陛下万勿劳心,静心养气,气血自然平复。”
  皇帝半点不为所动,“朕还有多少时日?”
  王博身体颤动,整个人几乎要伏倒在地,嗫嚅:“吾皇万岁。”
  若是十年前,皇帝定会暴怒将榻前的空药碗砸过去,而现在,他只是皱起眉,眸光暗沉,许久还喊了一声“起”。
  王博站起身,眼角余光暼到烛火闪动,心仿佛就架在火上烤。
  皇帝看了看他,太医令中为帝王看病仅有两人,王博就是其中之一。秉性沉默寡言,极少说话,对着帝王也是一样。皇帝想到这些日子在他面前总是有说不完话的朝臣,派系分明,争吵不休,此时倒觉得对着沉默的太医更自在一些。
  “衍儿的伤怎么样了?”皇帝问。
  王博暗自松了口气,立刻答:“伤势大为好转,静养一段时日就可痊愈。”
  皇帝不置可否,却问了风牛马不相及的一句话,“你觉得朕的几个儿子怎么样?”
  王博膝盖一软,又要跪下去,在皇帝深沉注视下硬撑着,他道:“几位殿下都很好。”
  大约是被他战战兢兢的样子逗笑,皇帝发出低沉的笑声,在空旷的寝殿内回荡。王博却不敢笑,他几乎就要哭了。
  皇帝一挥手,“别人都说你不会说话,朕看都是误传。”
  笑过一阵,皇帝的精神明显又好了一些,他揉着额角,脸色又渐渐沉了下来。此时周公公站在殿外通传,刘妃拜见。
  皇帝皱眉,反问:“皇后呢?”
  门外答:“娘娘守了一天,方才挨不住,暂且回宫休息了。”
  皇帝道:“让刘妃过一个时辰再来。”
  周公公去传话。王博在一旁听得心头狂跳,费力咽口水。他是旁观者,这些日子看的最是明白,皇后虽然不得宠,到底是中宫,且身后没有派系,到了关键时刻,皇帝对她倒更为放心一些。
  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皇帝已经召宫人来更衣梳发。王博掀起眼皮,朝龙榻上暼去一眼,只见皇帝一脸病容,神色委顿,虽强撑着身体,手脚动作皆是迟钝至极。
  王博在心中默然长叹,心中挥之不去的忧色——到底还剩多少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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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还剩多少时日,太子郑信脑中第一次闪过这个想法时,心中不免又是惊惶又是羞愧,可随着皇帝久病,他心中仿佛有一只暗兽,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伸出爪牙在他的心上啃噬。那个不可说出口的念头就越发清晰。
  这段时间,刘阀盯着郑衍刺杀一案做文章,今天找到一些线索,明日又刨出一些证据,死去的刺客并无身份,刘阀却另辟奇径,前几日,刘览又有了新说辞,刺客面阔耳大,关节粗壮,分明是关中人的长相。这句话虽未指明,映射却明显——关中是展阀发家之地,家中所养的卫士,也大多是关中人。
  那一刹那,郑信情不自禁都产生了一丝怀疑,莫非真是展阀背着自己动的手。
  连他都尚且动摇了一下,皇帝会做如何想,太子被这个臆想折磨地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每次听到刘妃觐见皇帝的消息,他都要心惊肉跳一阵。这女人有多厉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展后刚刚故去的时候,皇帝心疼他,时常将他带在身边,宫中时常有赏赐,从金银到吃食,让他感觉到方方面面的关心。可是自从这个女人得宠,陛下与他之间的距离便变得遥远。郑衍出世,皇帝最疼爱的儿子就再也不是他。
  想到往事,郑信脸上浮现出怀念与痛苦的神色。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阴暗念头变不可抑制勃发——若是陛下就此大行,没有易储的诏书,他顺理成章就可……
  有些想法一旦产生,就如同深深扎根于土中的藤蔓,轻轻一阵春风,便会蓬勃生长,缠绕心间。
  皇帝久病不愈,郑信却日渐沉郁,他的耐性一日日消磨,疑心与野心在悄无声息地滋长。
  东宫谋士刚在一日前向他谏言,早作准备。
  郑信没有像往常那样呵斥这样大胆地建议,他仍由那个谋士说完想法,不置一词。
  郑信闭在东宫来回踱步,心绪杂乱,难以拿定主意。
  皇后的长史忽然来到东宫,皇后听闻东宫今日少用膳食,特送来一些果子糕饼。郑信称谢收下。长史在宫人不注意的时候,轻声说:“刘妃还未从永乐宫中出来。”
  太子眼皮一跳。
  皇后不会无缘无故特来传讯。太子心骤然急跳,难道,最坏的情况快要发生了?
  他陡然从玉座上跳起,面色乍青乍白,狠狠一捏拳,已拿定了主意。
  长史说完那一句转身就走,临走到大殿门口,回头朝内看,正好看到平素温润的太子露出一个狰狞坚定的表情。她心中惴惴,不敢多看,赶紧回宫复命。
  第54章
  长史脚步匆匆回到长宁宫,皇后站在窗前,看着檐下的金丝鸟笼,里面养着一只通体乌黑的八哥,听说八哥机灵聪明,训练好了能学人话,但是皇后这只,从幼鸟养起,从未吐过一个清晰的字。
  宫人们都嫌弃,皇后却很偏爱。
  趁皇后心情好,长史曾经私下问缘由,皇后道:“你没听过一鸣惊人的故事么?总有些事物,是要经千锤百炼才能发挥一次作用,一次必然石破天惊。”
  长史行礼,将东宫一趟所见事无巨细全说出。
  皇后闻言,唇畔勾起微微一个笑容,仿佛已知道东宫的打算。
  长史暗自心惊,却忍不住提醒,“此事会不会牵连娘娘?”
  皇后暼了一眼衷心有余,变通不足的长史,心情愉悦道:“再闹不过是展阀刘阀之争,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长史心想不是你吩咐我去东宫送糕点时说那么一句话,东宫怎么会误会。
  皇后似看穿她所想,抿唇笑道:“心怀鬼胎之人,才会见人疑鬼,与他人无关。”
  长史附和一声就要退下,抬眼看到皇后坐到案前,在一张纸笺上写字。她服侍皇后有十年了,知道皇后另有渠道可以通信宫外,但是这样的纸笺,记忆中出现的次数也并不多,但是,每一次,都是宫中发生大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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