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46节
  郑穆抬起手,犹豫了许久,轻轻替她脸上擦去血迹和泥腥,她摔下时掉进花丛,头发上不知沾了多少碎枝残叶,他一点点挑出,给她头发顺理干净。最后来处理她手上的伤口。擦干净血污后,露出的手掌血肉模糊,掌心几乎被洞穿。
  一看就知道自残所致,到底是什么样处境,对自己下了这般狠手。郑穆看着她手掌的伤口,眸中含了怒意,翻滚不休。沉吟许久才把情绪压下去。他去书房内取来上好的金疮药,给她厚厚敷上,最后包裹。
  这一番忙定,已经是傍晚时分,暮色低垂,风声如诉,轻轻扣着窗户。
  郑穆出了厢房,吩咐找个丫鬟守着。
  回到书房,他召来管事,吩咐他去探听今天宫中发生了什么蹊跷事,尤其是义安殿周围。管事领命,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留下来说了一句:“郡王今日举动,被人瞧见不免要疑心到眼疾上去。”
  郑穆眼睛的真相,不过两三人知情,管事是其中之一。郑穆晲他一眼,点点头。
  管事却仍有些不放心,想了想,问道:“那姑娘是……”
  郑穆抬了抬眉,“不该你管的事不要问。”
  管事唯唯诺诺,告辞离开。
  郡王府统共只有一个主人,郑穆在那里,下人们就到哪里伺候,没有寻常高门贵宦家的规矩。到了用饭的时候,下人们把菜送到书房。
  郑穆吃了两口,问左右:“她醒了吗?”
  下人们大多也是耳目灵光,知道他在问谁,不一会儿,厢房里的客人一直未醒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郑穆吃了两口,放下筷子,下人们收拾干净,书房里很快恢复了安静。他像往常那样,打坐运气,手刚一摆动,一个黝黑的缠丝镯子就从袖子里滑出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郑穆从地上捡起,灯火一照,镯子上暗红干涸的血渍十分显眼。他手指轻轻一擦,将那血渍抹去,指腹上却染上一抹红。
  郑穆捏着镯子有些出神,有些往事渐渐浮现出来。
  那一年京畿下了好大一场雪,栈道全被封了,官道也难行。他与舒仪有授课约定,因路上难走,迟了两天才到江陵。他在舒家老宅后山不远,辟了一间木屋,外面充作猎户房子,内里却设了两间,一间书房一间卧室。这天天色极晚,他来到山上,大雪如鹅毛,飘飘洒洒,木屋前有个雪球。他走近了看,雪球耸动,露出舒仪的脸,一脸惊喜地看着他。
  “师父。”
  她肌肤白嫩,偏脸上青青紫紫,嘴角也有些损伤,半边脸肿起,分明是埃了揍。
  郑穆扮盲,不好发问,只好等她自己来说。
  谁知她闭口不谈。
  背书练字之余,她喜欢挨着他坐,亲昵的劲头十足。每到这个时候,他总隐隐后悔冲动之下收了个女徒。他是青年男子,舒仪是个垂髫女童,虽然还不到需要避忌的时候,但是这样相处久了总是不妥。
  舒仪放下字帖,人又黏了上来,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避开,可是今天看到她脸上的伤,他却没有避开,反而捏了一下她脸上青紫的伤处。
  “哎呦”舒仪脱口而出,随即马上闭嘴。
  郑穆问道:“怎么了?”
  舒仪道:“没什么,我这两日糖吃多了,牙疼。”
  郑穆:“……”
  小丫头嘴紧的和上锁了一样,随后两次他都想要引她说出来都不成功,她隔着桌子,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没有再凑上来。只是眼里的挣扎实在太明显,分明写着“想靠近又怕疼”。
  郑穆拿她没办法。
  这一夜她顶着风雪要回舒宅,他远远缀在后面,一路却没有瞧见异样。
  第二天她来听课,郑穆问道:“以后,你想要用什么武器?”
  舒仪来了精神,瞪圆了眼,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好是隐蔽的,让人防不胜防,可又不想要暗器,丢出去就没了,如果能硬又能软就好,缠在腰上,这是软剑,太显眼了,让别人认不出来就好了。”
  世上哪有这样的武器,郑穆心道,回到京城后却寻遍了能工巧匠,终于被他在兵部武器库里寻到一种特殊软金,火炼了五次,才最终做成了前所未见的缠丝镯子。
  原以为,有了这样的武器,她该有了自保之力……
  第71章
  郑穆在书房坐不久,管事来请示,药已经煎好,是不是要给厢房的客人送去。
  也不怪下人如此一问,郡王府还从不曾有这样的先例,先前郑穆照顾人丝毫不假人之手,下人们也不敢擅作主张,事无巨细,全来请示。
  郑穆道:“派两个丫鬟去伺候。”
  管事应了一声就要走。
  郑穆又叫住他。
  管事一头雾水,等了半晌,郑穆问:“可有妥帖的人选。”
  管事腹诽,府中拢共也没几个丫鬟,就是郑穆所居的正房,也仅有两个丫鬟,他报了两个丫鬟名字,书房内久久不语。管事正想这两个人选到底算不算妥当。就听见郑穆平静的声音传来“把药拿来。”
  管事莫然一惊,险些忘记回话,对着门帘望了半晌,心中又疑又惊,难道郡王还打算亲自去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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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仪昏昏沉沉,身体一时冷一时热,神智迷离,又始终绷着一根紧弦,似乎身处险境还未摆脱。在睡梦中听见熟悉至极的声音,她心头忍不住一酸,鼻子发堵,身体渐渐软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人扶起她的腰,大掌触摸在她的肩上,温热熨帖,她身体正冷的发抖,眷恋暖意,忍不住就靠了过去,谁知却被人格开,过了片刻,大掌又将她扶起,她又贴上去,再次被挡开,如此两回,即使是在梦中,舒仪也觉得委屈的不行,呜呜咽咽,眼角沁出两行泪来。
  郑穆无比头疼,手上拿着一碗药,却几次都没有喂下去,每次他扶起舒仪,她就整个身体偎过来,他心知不妥将要推开,顾忌她手上的伤不敢用力,只好用手臂格挡开,如此反复两回,舒仪小脸苍白,抽抽搭搭的,委屈的样子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兽。郑穆盯着她看了半晌,神色复杂难言。
  舒仪年幼的时候,还不懂男女之防,粘人得很,逮着机会就要亲近上来,郑穆总是板着脸训,眼下她伤得重,睡得沉,脸蛋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可怜的样子让他心头一阵发堵,哪里再能训她。
  药碗的温度渐渐发凉。
  郑穆叫来下人把药回热,看着床(chuang)上不太安分的人,他长吐了口气,再次把人扶了起来。舒仪果然往他怀里钻过来,这次他没有推搡开,把人圈在臂弯里,扶着她的肩,低声说:“张嘴。”
  舒仪并没有动,他一个头两个大,把药碗放在她嘴边,一点点喂。许是药汁太苦,两口之后她就不肯再喝。郑穆哄道:“喝完了就能吃蜜饯。”
  舒仪糊里糊涂似乎听见了,唇一张一合翕动,把药汁凑过去,她又不肯喝。
  郑穆拉长了脸,额上青筋一跳一跳,想了想,把药碗放到床头摆着的暖水盆里,命下人去取蜜饯来。
  管事闻讯亲自捧来一盒糖果子蜜饯,进了卧房,见郑穆一脸肃穆地坐在床沿边的场景,心下就是一跳。放下食盒,他轻手轻脚退出房,抬头朝内望了一眼,郑穆从盒子里取了一块蜂蜜腌杏子,递到舒仪嘴边,隔着屏风,隐约可见两个人影几乎靠在一处。管事心中震惊不可言说,快步离开。
  舒仪舔了舔唇边,果然有甜丝丝的味道,眉头放松许多,眼泪也收了起来。
  郑穆却飞快拿开,重新拿了药来,“喝了药才能吃。”
  这回舒仪似乎明白了,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把药喝光。
  郑穆松了一口气,喂一碗药真比和高手过招更磨人。他从食盒里挑了最小一块腌梅子塞在她的嘴里,扶着让人重新躺平,盖好被褥,确认呼吸平稳,又坐了一阵。
  外伤最忌寒热,夜里舒仪果然体热上升,脸上泛红,嘴唇微张,呼吸变得沉重。幸好药也起了效果,她脸上滚烫,额上渐渐浮起了汗。
  郑穆绞了热毛巾给她擦脸,又喂了两次温水,到了凌晨时分,她身上热度渐渐退了下去,郑穆眼见并无其他病症,放下心来,另唤来丫鬟伺候。
  天刚擦亮的时候,舒仪口干舌燥地醒来,窗幔外黑漆漆一片,她还有片刻惺忪,想起在宫中的遭遇,后面恍惚又见到郑穆的脸。她心下发沉,觉得目胀头痛,浑身酸疼,抬手撩开幔帐,又是一阵剧痛,闷声呼痛。
  守夜的丫鬟醒来,点起灯,又捧了热茶来。
  舒仪没有接,问:“这是哪里?”
  “安阳郡王府。”丫鬟老老实实回答。一面还偷偷打量舒仪。
  舒仪心下一抖,抿着唇久久无语。直到丫鬟催促,她才接过茶碗,一面饮一面问:“师……郡王在哪里?”
  丫鬟道:“五更刚过,您再睡一会吧。郡王爷守了您大半宿,刚睡下没多久。”
  舒仪脑中仿佛轰隆隆一声巨响,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守了我半宿。”
  丫鬟答道:“是呀。”上前为她拢好被褥,又道,“您身体虚,再睡会儿吧。有什么事就吩咐奴婢会替您做。”
  舒仪躺回床(chuang)上,脑海里就像开了作坊,五颜六色,色彩缤纷,什么想法都有,乱糟糟的一团,理也理不清。她闭上眼,思绪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晚上,她拿着树枝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刻,袒露心迹。
  可第二日,她就再也找不到他……
  昏沉着又睡着了,梦里纷乱,似乎是什么悲伤的故事,舒仪再次醒来已经过了午时,天色阴沉,室内室外皆是灰蒙蒙的。丫鬟见她醒来,打了水为她梳洗,细心而周到。梳洗完毕,又让人送来白粥和小菜几碟。
  舒仪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胸口有些气闷,她抬起手,手腕上空无一物,让她心里也有空落落的。
  丫鬟收拾了碗筷。过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舒仪只当是丫鬟回来了,头也未抬,问道:“我手上有个镯子你可看到?”
  回她的却是郑穆的声音,“镯子我收起来了,等你手上伤好了再戴。”
  舒仪一怔,抬起眼,看着他走进屋来,一身灰色衣服,显得格外沉稳老成。从未想过两人还能这般独处一室,心平气和地说话,舒仪呆呆看着他不语。
  很抱歉,这两天我身体不好,去了北京回来,重感冒,咳嗽十多年没有好……
  明天会继续更的
  第72章
  外面正下着雨,细如牛毛,沾衣不湿。
  郑穆没有径直进门,而是在门口掸了掸衣服,走进屋,舒仪仍盯着他看。郑穆面无表情,在靠床头的椅子坐下。
  “手上的伤重,别乱动。”他道。
  舒仪放下手,这才发觉自己盯着他看的时间久了些。这个时候不免又庆幸郑穆看不见,像她这样头发披散,只罩着一件宽松的大袖衫,形容狼狈,他全看不见。她暗自松了口气。
  想了想,还是称呼,“郡王。”
  郑穆皱了皱眉,“说说吧,怎么回事?”
  舒仪道:“是刘太后。”想到郑穆教导她这些年,就是只学到点皮毛,也不该落到这种境地,也不知道他心中会不会把她想的半点用也没有。舒仪颇有些忐忑,在他脸上看了看,又道,“实在没想到深宫内苑,行事会这般龌蹉,连使药这种下三滥的伎俩都用上了。”
  郑穆仍旧皱眉,目光平视,舒仪明知他目不视物,却仍觉得被看穿了似的。
  “你是舒家贵女,新帝正是借助各大门阀的时候,刘太后为什么要下药害你?”
  舒仪只好和盘托出,说到郑衍的态度她有些纳闷,也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当着郑穆谈及儿女私情是件极别扭的事。
  郑穆不置可否,郑衍亲口承认过属意舒仪,他并不意外。听她说到后面刘太后下药,让刘羽进房行事时,他蓦然面色一沉,眼中露出明显的厌恶。
  舒仪虽病恹恹的精神不好,其实心中硬压着一腔怒火,说完之后脸色也很不好看。
  “陛下异想天开,刘太后心里不快,我多少也能明白,可她万事都想占先,既不愿舒家做外戚,又想着攀附关系,弄出一桩联姻,让舒家出力,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舒仪只要刘太后的阴私算计,手上的伤就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受过的苦,流过的血。
  刘阀发迹时间短,眼皮子浅,这些年仗着皇帝偏疼小儿子,他们就露出趾高气昂,目中无人的气势来,让其他几家门阀极为不耻,私下没少议论。门阀有门阀行事规则,刘阀明显不具备这种气度。刘太后虽然身居后宫,但显然深得刘家精髓,遇事只为家族考虑,不管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
  自以为居后宫之巅,无人可奈何,别人的命就可以随意揉捏——
  美的她。
  舒仪微微垂下眼,在心中盘算了一番。
  “你可要将此事与陛下商量?”郑穆等她说完,问道。
  “和他商量什么?”舒仪反而有些奇怪,虽说郑衍有些情义的样子,她可从未回应过,退一步说,就算两情相悦,刘太后可是郑衍亲娘,她摇头,“都说疏不间亲,陛下知道了又能如何。”
  “陛下还是明白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