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门童把拜贴收上来,对众人说:“李先生在清修,不便接见诸位大人,带上礼物请回吧。”
  转身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徐回,示意他们上来。
  徐回和徐直在门前三拜,然后跟上去了。
  原来仪门后面还不是道观,要再走几百级依山石山势雕凿而成的石阶,每阶高一尺长一丈,都经过悉心的打磨,不会太磕绊,亦不会轻易致人滑倒,石阶的两边无防护,山中天然的花草做它的屏障,青苔悄然爬上阶庭,山林深处溪流潺潺,叮叮咚咚。
  石阶的尽头是一方很大的道场,场中设太极八卦图,廊下的巨幅道家符箓一张挨着一张,门前设道坛,道坛里面装满杂粮,其上插香,香烟袅袅。
  有位老先生身穿白色道袍,立于缭绕的香雾之上,听见人声,他浓眉微蹙,非常不满地睁开眼掐指盘算,而后倏然看过来。
  徐回在迎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已经放下背篓,拜倒在地上,一边三跪九叩,一边道:“晚生拜见先生。”
  徐直出于礼貌,也跟着拜上。
  那个道士看起来是个自矜又挑剔的人,他虽然在清修,但是衣着很讲究,白袍看似素净,上面刺绣的暗纹一定出自最好的绣娘之手,仪态雍容大方,非世家子弟不足以至此,看人的眼神虽然温和,但是带着审视与打量,评估别人是他的习惯,不过他毫不避讳这一点,审视别人也是如此地坦坦荡荡,自卑的人迎上他的目光会更加自卑,自尊的人受其目光影响,反而会视此为一种青睐,从而更加自信自尊。
  徐回无疑是后者,李泌无疑也更喜欢后者,徐回跪地拜他的时候,他眼底的阴霾和各种世俗的打量瞬间一扫而光,上位者的傲气一时也飞到九霄云外了。
  徐直听到他用激动的声音说:“徒弟啊,你终于来看为师了,你再晚来十天,为师就见不到你了。”
  “你看到门外那么多人了吗?为师不过就是去朝廷当了几天官,他们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尽管我一再说了不需要,他们偏偏自作聪明地以为如果不送礼我就记不住他们,如果能来我面前露个脸,日后一定能升官发财,为师的心实在很累。”
  他叹气着摇头,“罢了,我跟那帮凡夫俗子真是相处不来。你吃了我冶炼的丹药,身体好不好?”
  他小跑着上前扶起徐回,徐回也是被他夸张的言辞惊到了,他嘴角很明显抽搐一下,但是并没有因此失了礼数,他很敬重他,谦卑恭谨地作揖,不卑不亢道:“谢谢先生挂念,回一切都好。”
  李泌兴致勃勃地搂住他,亲自为他引路,“来来来,为师算到茶陵那边有寇盗,知道你今日要来,房间早让人收拾好了,我们师徒两个晚上好好絮叨。”
  他脚步一顿,停下来转而严肃又神秘道:“拜师仪式也准备好了,这次你可不能再推脱了。”
  这时候他余光一瞥终于注意到后面跟来的女子,不禁皱眉道:“这是谁?”
  徐直闻言落寞地抬起头,徐回牵过她的手,认真跟李泌介绍:“这是舍妹,你可以叫她阿直。”
  “令妹,”李泌把这两个字放在口中咀嚼了一番,然后不在意地说:“好吧。”
  他打量了她一番,开始评估她的人生,“你跟着我去朝廷做官,一定会有世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你相貌、才智、为人都是如此顶尖,这是一定的,为师绝对不会看错人,做个一两年,就找个好人家把你妹妹嫁掉……”
  “嗯,不过,这不重要,不重要,”他又开怀地笑,“为师记得你对《周易》颇有见地,两年不见是否有精进,为师迫不及待与你探讨。”
  徐回看了一眼徐直,无奈道:“有,我发现王弼注疏里似有错误之处。”
  李泌双眼放光地把他拽进了主殿右侧的袇房。
  这天晚上,是两年来徐回第一次不在她身旁,徐直一个人睡觉,不知是不是徐回特意叮嘱过他们,外间有两个童子始终陪着她,她倒也不害怕,她既为徐回受到高位人物的欣赏和赞扬感到由衷的高兴,又难免为李泌说的那句要把她嫁掉的话忧心忡忡。
  在没人认识他们的山中,他们可以淡化兄妹之间的线条,模糊不清地亲昵相处,但是在外面呢,会不会给徐回招致麻烦,一旦把超越亲情的另外一层感情置于高台,会不会迎来千万人的白眼和嘲笑?
  然而更麻烦的还在后面。
  第二天晌午,徐回还在跟李泌意犹未尽地谈论玄学道教,畅谈古今中外的最高智慧,各家流派,偶尔也会涉及朝堂,多是调侃人物。
  有门童进来俯到李泌的耳边低语,李泌大吃一惊道:“什么?至尊亲自来了?”
  “我不是告诉过杨内官,过完年我就去,他何必亲自前来?”
  徐回亦是身躯一震,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要应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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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长安(二)
  一觉醒来也没看到徐回,没有人帮她梳发髻,她自己会梳的发髻寥寥无几,随意编了两个长长的发辫,上面镶嵌着徐回给她做的花环,洗漱完,吃过小童为她准备的早饭,一整个上午她都在别墅的阳光下面玩。
  小童们虽然不爱笑,人却都很好,还带她去后院喂鱼,看松鼠,她还从树洞里掏了一把松子,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时间,其实她一点也不饿,但是在别人的家里做客,她一定要守好时间。
  巳时三刻,杳杳的寒山上传来啁啾的鸟鸣,她穿过别墅里巧妙连环的石山,提着裙裾一步步从山上下来,跟随着小童特意放慢的脚步,再次回到了前院。
  还是昨天刚来的道场,太极八卦图前站着十几个宫人,十米开外,入口处的石栏杆两边排满了手持兵戈的禁卫军,再往下的石阶上,十步立一人,一眼望不到边,难以想象山的下面是何种情况。
  李泌笑道:“至尊倒也不必如此,臣本就是你的囊中之物。”
  “带这么多兵过来,臣更加插翅难逃了。”
  李泽亦笑,“先生说笑了,朕巡查江南,特意遣内侍来请先生,听闻先生答允,朕不胜欢欣,回程的路上路过此地,一时想上来看看。”
  “如今局势已定,朝中乏人,朕需要一个德高望重,足智多谋的人帮朕出谋划策,先生淡泊名利,神机妙算,又名扬天下,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泌敛眸,谦恭道:“陛下谬赞了。”
  他弯腰做出请的手势,李泽正要遂他的意,进屋相叙,他刚迈出两步,听到山上的小路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上,如他预料的那般。
  李泌自然也听到了落落冷涧里传来的那一道空灵的声音,他随着李泽再次停下的脚步轻轻驻足,去窥看李泽的表情。
  他的表情相当平静,平静之下山雨欲来。
  徐直转过弯,穿过回廊,躲避着刺眼的阳光,兀自从一丈高的台基上跳下来,周围那么安静,小童中途离开,也没人提醒她,她一点也没察觉到危险,松子挣脱了几颗,她就弯下腰去捡。
  吹去上面的灰尘,正要往嘴里送,余光一晃,眼睛与一道极为犀利的视线对上,她无意间看到满道场的人,以为这里发生了兵变,很想拔腿离开,但是双腿就是像灌了铅,她迈不开一步,看着那张脸,她也不敢说一句话。
  真是很奇怪,明明那位老先生也站在那里,两个她熟悉的门童也站在那里,那么多宫人和禁卫军站在那里,她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往他的身上聚集,他穿着黑色暗纹翻领对襟胡服,衣襟的领口开的很大,露出里面的白色曲领中衣,腰间扣着金玉带,头发全部拢起来,束马尾,簪玉冠,全身上下无一丝华丽装饰,凌人的气势偏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也不对,他长了一张十分奢华的脸,和贵气逼人的身段。
  他凤眸淡淡地,没有丝毫情绪地瞟着她,似乎她是再平常不过的陌生人,徐直简直求之不得,但是一旦她有了一点点这样轻率的想法,那道淡淡的目光马上就变成了风霜刀剑,绞缠着让她无所遁形。
  她双腿发软,差点给他跪下。
  站在那里,进退两难,松子全部从手心里落下来。
  这样的气氛,让她好难堪,她带着哭腔颤音,嗫嚅着说:“对,对,对不起。”
  也不知道是跟谁说的。
  李泌实在看不过眼,谈笑自若地提醒李泽:“至尊,路在这边。”
  李泽倏尔冷笑,举止泰然地随着他走进道观里面。
  他们来到袇房的主厅,李泽坐上位,李泌坐西朝南,竖着双髻的童子从容走进来,手里托着托盘,将刚煎好的茶放下,低着头侍立于门侧。
  李泽问李泌:“先生打算何时回长安?”
  李泌端起茶饮了一口,是上好的蒙顶茶,闻言匆忙放下茶盏,恭谨地垂首,“臣告诉过杨内官,来年二月。”
  “臣从此地日夜兼程,五日可以抵达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