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原来吐蕃既不是中原王朝向来所宣扬的低中国人一等,更不是从边疆回来的士兵口中所鄙弃的那样屡战屡败,唐朝也不再是那个屡战屡胜的唐朝,就连剑南地区都在陆陆续续沦陷于吐蕃。
  大历年间,大唐内外交困,内政上正在着手改革两件事情,一件是税收,一件是食盐专卖。
  租庸调被废除,改行两税法。
  改革榷盐法,在全国设置常平盐仓,借商人之手调控盐价。
  广开财源,同时对藩镇和周边民族用兵。
  周边民族之中,吐蕃首当其冲。
  全国各地都在渲染吐蕃对大唐王朝造成的破坏,信誓旦旦地宣称,保护好自己的民族和百姓,维护汉人赖以生存的疆土是大唐子民义不容辞的责任。茶楼酒肆里坐着的那些愤慨偏激的人们,无不支持大唐的再度征兵,很多人文人写诗唱和,表示自己愿意弃笔投戎,纷纷宣扬着要对吐蕃用兵。
  唐吐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但是作为大唐首都的长安,本来政治敏感度最高的长安,理应率先做国家决策引导之表率的长安,却是另一番光景。
  长安百姓更厌恶的是回纥人。
  回纥人,世代居住在瀚海沙漠以北,与仆固、浑、拔野古、同罗、思结、契苾、阿布思、骨仑屋骨恐并属铁勒九姓。唐初依附于突厥,贞观年间,助大唐讨平薛延陀,受到太宗嘉慰,遣使招抚,九姓部落并来长安朝贡,太宗赐金帛,奏十部乐相送,回纥人开始大规模进入大唐百姓的视野。
  太宗、高宗相继在回纥设置瀚海都护府、燕然都护府,加强对漠北民族的统治,将回纥部落纳入唐朝多民族大一统国家的疆域。天宝年间,突厥衰弱,回纥趁机将其荡平,代其称霸漠北,势力臻于极盛,建国,国号“回纥”,中原百姓称之为“回纥汗国”。
  “安史之乱”,回纥助唐军收复两京,回纥人的踪迹开始遍布唐朝国境,长安、洛阳随处可见回纥人为非作歹的身影。
  徐直无聊的时候,会央着李正己给自己讲长安最近发生的事情,她想了解国家局势,从里面探知一点吐蕃的近况,借此去猜测徐回目前安危的可能。
  但是像驻军,招兵,布兵,准备对哪个国家用兵,本来就属于国家军事机密,如果不是到了战争无可避免的时候,官员绝对不会说出来给百姓和闲杂人等听。除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舆论,长安百姓也不会特意去往更深入的一面去打听。有时候甚至到战事结束,百姓还不知道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包括那些征来的士兵,很多也是到了战场上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任务而战斗,他们大部分时候只需要服从将帅的命令。
  所以李正己能隐约跟她讲的也就是外面的人如何对吐蕃不满,至于更深刻的见解,更详细深远的国策,李正己口风严谨,不肯对她透露半分。
  她没有别的人可以问,如果没有李泽的授意,其他的宫婢内侍几乎不太跟她说话。
  她再问,他就会转而给她讲其他国家的事情,譬如最近在长安势头正盛的回纥。
  回纥帮助大唐收回洛阳之后,唐朝政府每年都要向回纥采购固定数量的马匹,支付的金额非常庞大,远远超出了马的市值。而且回纥人自恃有功,骄奢暴横,经常向大唐提出无礼的要求,供应的马匹多是虚弱年迈的母马。对此,大唐王朝一向选择了委曲求全。
  这些事情本该在朝堂上议论,不会纳入百姓的视听。然而最近,回纥人因为大唐今年给予的金帛数量不够,两个回纥使者直接冲进鸿胪寺虐打鸿胪寺官员,对此,京兆府的长官居然选择了不予过问,汉人在外族的欺凌面前选择了忍气吞声,这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引起了长安百姓的议论。
  本来这件事已经被压下去,然则三天前,又有几个回纥士兵当街欺辱唐朝的女性,另外几个唐人看不过,上前与他们动手,回纥士兵虐杀了三个唐人,剖出他们的心脏扔在街上跃跃而动,肠子被拖出来流泻一地。
  这件事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处理办法,死者的亲属每天都到京兆府面前喧闹,请求按照《大唐律》审判回纥人的罪过,每次得到的都是推诿迁延的结果。
  徐直在宫里亦听到了这样的风声,她会将听来的只言片语向李正己转述,询问他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对于无关大碍的实情,李正己会说有,其他多数时候都会说没有。
  “风言风语而已,庸俗的百姓最擅长捕风捉影,无聊的宫人更喜欢以讹传讹。”
  “徐娘娘不必听。”
  徐直觉得他的话半真半假。
  她又不可能去问李泽,李正己所能向她讲述的事情,已经代表了李泽允许她知道的范围,她如果有所逾越,不敢想象会招来怎样的后果。
  徐直不得不承认,她害怕李泽生气,她时常隐忍且无可奈何。
  李乐言在草坪里踢球,她精通蹴鞠的各种玩法,思维灵敏,身手矫健,徐直总有种错觉,感觉她踢的不是球,她踢的是刀剑。
  也不对,这个表达还不够准确,徐直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兀自摇了摇头,李正己代替她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昭阳公主擅长骑射。”
  徐直笑道:“她的确有不凡的身手,很符合阿回过去跟我讲的大唐百姓最推崇的那类女子,大唐尚武不尚柔。”
  说到这里她不免有些遗憾,“如果我也是那样的女子就好了,也许就不会这般被动。”
  “我很羡慕她们。”
  她除了诗书字画,其他的都不擅长,大唐喜欢的是动态的人物,她偏偏天生是一个十分静态的人。骑射对她来说太艰难了,不好勉强,阿爺阿娘就想退而求其次教她歌舞。
  明明她生得很柔软,声音也很好听,阿爺曾经尝试教她音律,阿娘则教她高句丽的舞蹈,她却一点也学不通。徐回在一边看着都学会了,轻轻松松就能十分精通。
  “他们看我学的很痛苦,只好不了了之。”
  李正己宽慰她,“至少徐娘娘有一个和睦有爱的家庭。”
  “那也是曾经。”
  春日的午后,她优雅的坐姿在回廊下展现出一种美丽的哀愁,以雕花的窗棂为背景,月白色的百褶裙裾在风里飘摇,裸露的脚踝红色一点隐隐若显。
  “大唐经历了好久的战争,我的家庭也跟国家一样变得残破不堪了。我遗忘了很多事情,如果不是阿回帮我记忆那一切,往事对我来说简直不堪回首。”
  “因为有了阿回,他会帮我构造一个完美的过去,试图给予我最好的人生。”
  李正己教她,“要向前看。”
  “战争更迭自古常有,即便是和平时代,在徐娘娘看不到的地方,灾难也时时发生,遇上了固然不幸,难道因为不幸就不好好生活了吗?”
  “何况,徐娘娘真的有那么不幸吗?”
  徐直垂首沉思,对着膝上摊开的书卷微微一笑,矢口否定,“当我看着路边的尸体,看到很多穷人的时候,经常觉得我的痛苦显得过于无病呻吟了。”
  李乐言踢完球,悠哉悠哉地漫步过来了,她在徐直的面前站定,蹙狭稚嫩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来回睃视,仿佛在问你们瞒了我什么事情,故作聪明的可爱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李正己晃了晃年迈僵硬的身体,和蔼而迟缓地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递过去帮她擦小脸上流下的汗水,却被她傲娇地撇开。
  她用不识抬举的目光向徐直示意,徐直遂微微一笑,用自己的白色帕子帮她从额角往下轻轻揩拭,李乐言歪头闭上了眼睛。
  李正己淡淡笑着收回手。
  她再睁开眼,接着用黝黑的眼仁探究他们,用沉稳的语调不容置疑地说:“我也见过很多不幸。”
  与其说诉说不幸,还不如说她在表达着作为一个皇族的使命。
  “三天之前我去球场打马球,看到回纥人拖拽李家的子民在路上走。”
  “我很生气,想要给他们一箭。”
  她冷静的脸上克制不住义愤填膺,“杨内侍却不让我这么做,他告诉我回纥对大唐还有用。”
  “我问他大唐为什么要选择这么野蛮的民族交朋友?”
  她说出了一句最核心的话,“杨内侍告诉我,在西边还有最危险的敌人,只好暂时拿这样的人当朋友。”
  徐直知道,她说的西边是指吐蕃。
  徐直又想到了徐回,他离开长安已经月余,到没到吐蕃的首都?出使的任务有没有完成?何时回来?
  本以为她到此就会结束,李乐言又说:“等我见到皇叔,一定要跟他讲,我也可以领兵。”
  “等我长大,就可以上阵杀敌,这样大唐就不会再被吐蕃人抢走土地,更不会为了跟吐蕃打仗,而去屈从回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