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可是他们迟迟没收到任何返还的命令。
  民兵是羌族人,不会说汉语,幸好徐回渊博多识,他不仅能听懂剑南沿途地区几乎所有民族的方言,甚至还能用简单的词语和标准的音节,与他们进行流利对话。
  他是如此儒雅,好看,矜持而文质彬彬,自重又不失随和,见到他的异族人,但凡向他看上一眼,都会感到一种不言自明,心照不宣的惊艳。
  他给人以使命感,似乎背负着上天独特的偏爱。
  猎猎作响的篝火旁边,民兵接着叹气:“然而这还不算,他们撤退的时候,一定是唐民最惨的时候。”
  “徐大人,你知道吗?他们求和,稍微一缓过劲来,就会一边抢劫一边从唐朝的疆土上撤退,春季的小麦会被他们收割完,吐蕃人占领了一个冬天的城池,那里有很多唐朝的百姓,男男女女都不能回来,老弱的人会被全部屠杀,我们的兄弟姊妹全部会被吐蕃人掳掠,”
  他已经见多了,但是每次提及,还是不免哽咽,“到了吐蕃,他们会怎么办?永远为奴为婢吗?”
  康定像他这般年纪的少年,只要没有残疾,全部被征召入伍,自备干粮军器,被编入非正规军队,做正规军队的补充,平时维持边境治安,必要时一样要参战。
  可是他却不觉得自己惨,“为自己的祖国卖力,和为异国卖力,永远是不一样的。”
  “在那里,会没有归属感。”
  “更何况,吐蕃人根本不会把唐民当人看。”
  如果换做别的京城来的大人,他一定不敢说这么多,眼前的大人却可以容他多说一点,然而他只是听着,坚毅的目光看着他,也很少回答。
  直到他说尽了,饮一杯热茶,缓慢地转身告退。
  徐回就这样在这里度过了缓急的一个月,征召他们返还的命令还是没有来,他不禁担心是否是长安发生了兵变,京畿道连结西川的交通线是不是被切断,因此无法联络?
  这时候,东川战区的节度使叛乱还没有平息,西川战区的军队还经常与东边的同族交战,他身处的地方,是危机四伏,十分不安定的战争包围圈。
  快到夏季的某天,西边与吐蕃的战争,东边的镇压节度使叛乱的讨伐战争,同时爆发,康定的民兵全部被派去战场上支援前线。
  从战场上退回来的士兵,告诉徐回一个十分令人心惊的消息。
  “吐蕃人改变了入侵策略,他们不再像以往那样,秋冬入侵,春夏撤退。这次到了夏季也迟迟不撤退,是因为他们的宰相契钦赞从北边的战场驱赶过来很多唐朝的俘虏。吐蕃军队把他们的妻儿当做人质,由吐蕃的将军带领着,逼迫他们攻打唐朝。”
  “春夏的瘟疫也不能让吐蕃的攻势再停下来,这样的方法,可以有源源不断的兵员。”
  徐回心里蔓延开不好的预感,根据他以往行军的经验判断,康定沦陷,只在旦夕之间。
  第50章 南诏(三)
  有了这样的预判, 他不禁进退两难,这意味着,他选择退则面临出使任务失败的罪责, 他不退, 则要面对康定即将到来的暴乱。
  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在大唐生活了这么久, 跟所有的唐民一样都热爱李唐天下,面对吐蕃的侵凌, 他也会因为民族尊严而感到愤慨,如果一定要为祖国献身,他愿意成全属于他的那一份。
  这是他身处的这个时代,带给他的责任感和规训。
  但是在这之外,在为国家为民族之外, 还有另外一个本能的情感,完全来自他的本心,任何人任何思想都无法撼动。
  只要阿直还在这世上,他就想不遗余力地活下去。
  他一定要找到办法活下去,也一定要找到救赎阿直的办法,他不能让她久等。
  徐回一直在想, 等不回他, 她又会哭的。
  历来的帝王,大都自私冷漠, 诡计多端,等了这么久,她不知受到他的多少荼毒和迫害。
  就是怀着这种心思,徐回开始跟其他的十五个出使吐蕃的使臣商量,既等不来召他们返还的文书, 不如再度遣人进入东边的蜀州,跟驻扎在那里的剑南西川节度使统辖的兵团取得联系,详细禀告这里的形势,请求他们的支援,顺便探听京师的消息,以期随机应变。
  然而就在同一天,派出去的人刚刚离开,雅州就被吐蕃攻陷。
  吐蕃的军队在掌控康定之后,故技重施,俘虏城中男女老幼为人质,逼迫康定的成年男子成为他们新的兵员补充,投入唐朝战场上的最前线,让他们与自己的同族自相残杀,一路势如破竹,哀鸿遍野。
  雅州、邛州的大部分地区依次被占领,吐蕃军队逼近蜀州,南诏国趁机占据雋州、黎州,两国军队合攻剑南腹心地带,被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坚率领的军队拦截在临邛县以西。
  随徐回出使的十五个使臣,有九个被俘虏,四个被杀,另外两个跟他一起好不容易逃到临邛,以为终于柳暗花明,否极泰来,可是却被守城将领拒在城外,他们拒绝接纳任何身份不明的外来人员。
  甚至连自证身份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对着他们射箭,对待他们的凶残,比起身后穷追不舍的吐蕃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徐回逼不得已,只好带着这两个使者一路南下,避开交战地区,沿着雅州、邛州、眉州三州的连结地带南下,逃入山野荒泽之间,靠近平羌水北岸的洪雅县。
  洪雅县位于三州交界,在行政区划上隶属于眉州,如今刚刚落入南诏之手,这里驻守着一大批应援吐蕃的南诏军队。
  南诏,本称“蒙舍诏”,与云南国境内的其他五诏相鼎立,合称“六诏”,高宗时期,蒙舍诏君长细奴逻率先遣使入朝,自愿依附于中国,从此被列为大唐藩属国。
  皮逻阁时期,南诏渐趋强盛,称霸六诏,开元年间,助大唐荡平西洱河诸蛮,并且一度打败吐蕃。开元二十六年,来长安朝贡,玄宗加封皮逻阁“特进,开府仪同三司”、“越国公”,赐名“归义”,进爵“云南王”,南诏建立。
  天宝年间,南诏为了摆脱唐廷控制,发兵反叛,玄宗征天下兵讨伐,南诏遂北臣吐蕃,展开了两国联合对抗唐朝的长达数十年的光阴。
  二十年之间,云南不为唐有,南诏的国王封敛金印,更改年号,禁闭边疆,在吐蕃的监视之下,与唐朝断绝往来,不再互通使者。
  因此,对于如今的大唐来说,南诏也是西南边陲一个不可忽视的威胁,他们与吐蕃相勾结,对两国接壤的边疆居民的生命,构成极大的威胁。
  吐蕃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扫荡屠城,南诏则在战后用唐兵的尸体堆叠筑京观,留作战争的纪念,他们的刀尖上,源源不断留下唐朝人的血。
  剑南道的军队耽于内乱,边防空虚,内地援军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就迁延难拨,增援的军队迟迟不至,没有人接纳他们,吐蕃与南诏步步紧逼,不肯退兵,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在吐蕃的侵逼,在南诏的挑怂之下,纷纷倒戈,中原来的汉人面孔,在这里变成众矢之的,一经发现,立马就会被隐藏于民间的暗探抓起来送到附近的军营,当做细作拷问。
  尤其是那些妻子儿女落入吐蕃手中为质的羌族人,抓捕汉人更为积极疯狂,吐蕃宰相契钦赞公然给他们制定苛刻的规则,抓到的汉人品级越高,换回的人口和金钱越多。
  徐回在康定的数月之间,曾两度跟雅州刺史尹辅仁进行交流,他奉命负责遣送唐使进入吐蕃,现在吐蕃人攻陷雅州,他的族人莫不受到性命威胁,他遂将国家机密尽数告知吐蕃将领,吐蕃和南诏的军队接连数日都在全线搜捕唐朝有品秩的官员。
  吐蕃不接受他们作为和平的使者入境,但是却十分乐意以胜利者的姿态把唐使抓起来,送到前线向唐朝的将领和士兵叫嚣,壮大声势。
  当尹辅仁在洪雅县的一处村庄抓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走投无路,徐回的第一想法是自杀殉国,他跟另外两个使臣交换了眼神,他们沉默不语,但是两双坚毅的眼睛,都在无声跟他说,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都无法忍受就这样被送去唐吐战场的前线,让敌人拿着他们的生命,去得意洋洋地侮辱自己的祖国。
  这两个使臣,隶属于鸿胪寺,分别在大唐鸿胪寺担任主簿和鸣赞,一个姓崔,一个姓杨。
  崔主簿年愈三十,寡言木讷,在出使队伍里毫无存在感,身为他的同僚,大家都很难想象此种人是如何被发掘出来的,这样的人,世上比比皆是,似乎有他无他皆可。
  徐回跟其他人一样,一开始难以将他放在眼中,对待他保持礼貌已经是他教养以内的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