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来的路上徐圭山告诉了他们三条寨中的禁忌:
  1.不得靠近祭屋、祭物;
  2.不得冲撞毕摩、苏尼;
  3.白日不得点火把(哪怕起雾);
  此刻踏进达斯木寨,又多了一条:
  4.禁伤树木,且在神树旁不得高声喧哗或打闹。
  来别人地盘做客,自然要守人家的规矩。黄灿喜拉上周野,郑重点头,保证会互相监督,不给他添麻烦。
  徐圭山这才松了口气,牵着徐豆子离开。
  他一走远,黄灿喜的眼睛立刻解了禁,四下乱瞟。
  第一条禁忌里的“祭屋”就在寨中央。
  黑石垒墙半隐在阴影中,屋顶覆着枯草,屋脊裂缝间,一棵古树枝干直刺云雾。黄色土墙上密布图腾,在雾气中仿佛微微颤动,凑近一看,原来是大大小小的虫子爬在上面。
  更诡的是,村中各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黑红坛子,有的甚至还用布条紧紧裹住。
  达斯木寨不大,仅一百二十余人。徐圭山说,以前多达三百,如今近百年来日渐稀落。
  她对寨子好奇,寨子的人也对她和周野好奇。
  只是那眼神里,多的是警惕与审视,像在衡量陌生人是客、是敌,还是灾。
  行动受限,还被防备,这让他们想查清余米米的死因,无疑更添几分凶险。
  寨中忌讳男女客同眠一火塘,徐圭山便引来一名女子,说是他的亲戚。女子二十出头,颧骨高耸,眼神像徐圭山一样,总是躲着别人的脸。
  她带黄灿喜去一间土房隔间。哪怕语言不通,仍靠着微笑和手势交换了名字。
  寨民的名字很长,通常是“家支+父名+本名”。
  而女子本名叫唯斯妮,有个五岁的女儿,叫和(huo)咯。
  和咯比徐豆子还怕生,几乎像只小考拉,挂在母亲的腿上。那双嘴唇发着紫,似乎心脏不好。语言隔阂让三人只能干笑,聊不出什么结果。
  再回到火塘边时,周野已经坐在里侧,她和唯斯妮则在左下方落座。或许是紧张,她还没感到饥饿,就等来了午饭。
  火塘上的铁锅里,肉在沸水里翻滚,汩汩冒泡。
  味道说不上香还是臭……只是怪。
  那是一股腥味夹着野兽的膻气,钻进鼻腔。
  锅里的不知名肉块插着两根木签,随锅翻滚。毕摩将肉捞出,木签歪得离谱。周围的空气顿时僵了半拍。
  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黄灿喜浑身一紧,只剩眼珠在四周打转。
  徐海生的脸色也惨白,像是想起了不该想的事。
  寨民如此排外,她忍不住胡思乱想。就怕上一批客人……此刻正躺在石锅里。
  那肉颜色红紫,坨坨分明,腌过的纹路还在。唯斯妮给她舀了一碗,而周野和其他男人一样,碗里的肉塞得满满,比她多上两倍,她忍不住又偷偷笑,心想谢天谢地。
  周野斜了她一眼,又低着头,像什么都没想直接吞下。
  她也闭着眼豁出去将一碗汤尽数喝下,味道却要比想像中的要好,她嚼着口中的肉,肉发酸,甜咸,很柴很结实,汤里还有野葱,野草。
  甜咸的汤滚入喉中,抛开猎奇竟越喝越好喝,一碗汤下来,竟开始期待晚饭吃什么……
  她边吃边借着徐圭山的翻译,拍马屁称赞这碗汤好喝,周围原本绷紧的神情这才缓了一些。
  细问之下才知道,这甜咸的味道,来自野蜂蜜与一种特殊果子发酵成的酱料。麂子肉用酱料腌足半年,封在坛中,等祭日开坛,味道才这样独特。
  寨子自有它的信仰,取天地精华,自给自足。然而从他们的衣着和神情看,与外界的差距却大得惊人。
  今晚,正好要举行一场祭祀。
  祭祀的内容,八成就是徐圭山提到的“接受传承”“训话”,把孩子们凑在祭屋里守夜。
  她想再问几句,毕摩却已收起笑容,不再开口,显然触碰到了外乡人不该问的事。
  饭后,周野被寨民拉去看别处,她只能在寨子里随意走走消食。
  方才汤里的两根歪木签,果然是寨中的占卜之术。结果很糟,他们被视作“不祥的客人”。
  这种身份,让寨民不放心他们独自行动。按照计划,她原本该进屋帮忙处理菜,如今却被客气地挡在一旁,任由她闲着。
  为了今晚的祭祀,猪羊已牵到毕摩家门前。祭屋前的空地上立着禁忌牌,徐圭山特地叮嘱过不能靠近。
  她远远望去,空地中央,祭坛用野兽白骨堆成,骨缝间缠着写满咒语和图腾的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永不停歇的鼓声与骨铃的清脆声混在一起,昏乱的声音和味道,逼得人无法喘气。
  这地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她举着相机,在允许活动的范围内随意闲逛。
  那无处不在的黑坛子尤其吸睛。大大小小,整整齐齐地依墙而立、绕树根一圈圈排开。坛身刻着密密麻麻的部落文字和图腾,繁简不一,像是时间和信仰在同一个器物上层层叠叠。
  不仅是祭祀用物,似乎日常也在使用。部分坛口被一层蜡状物死死封住,边缘却渗出丝丝黑色污迹。坛盖贴着布条,布上用木炭与暗红色液体勾勒着符号。
  大多是风、雨、太阳、虎,像是自然与野兽的化身。
  这在她查过的资料中从未出现过。似乎与彝族的主流文化早已分离,成了一个独自演化的分支。
  她关掉闪光灯,对着坛子按下快门。
  回看照片时,冷汗骤然冒了出来。
  镜头里,坛口上方静静缭绕着几缕白烟。她眨了眨眼,抬头看去,空无一物。以为是镜头脏了,她用袖口擦了擦,再望过去,烟已不见。
  正愣着,不远处一群瘦得像柳条成精的小孩正一动不动盯着她。
  她笑着招手,从口袋里摸出糖果,正要递过去,
  “呢席木——!”
  一声暴喝,如石子破瓶,炸裂而来。一个男人怒气冲冲踏着尘土而来,目光如刀。
  黄灿喜反射性地收回手,双手合十,不停用从徐圭山那学来的彝语说着“对不起”。
  孩子们也被吓得一缩,男人粗暴地把他们拽走,临走前又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暗暗松了口气,转头却看见徐豆子孤零零地蹲在一旁,小脸垮着。
  “怎么啦,豆子?爸爸去哪儿了?”
  “去和叔叔们在一起。”
  “那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话音刚落,徐豆子撇着嘴,眨了几下眼,又一颗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
  “姐姐,我很快就要死了。”
  她低低地补了一句——
  “要变成坛子里的肉了。”
  第5章 回收
  肠胃里还未消化的肉,伴着胃酸涌上喉头。
  她和周野罪不至此。
  黄灿喜蹲下,语气尽量温柔:“告诉姐姐,谁说你会变成坛子里的肉呀?”
  她的那一碗里肉和骨头很少,但看起来并不像有人类骨头的痕迹。
  “是他们告诉我的。”豆子比划着,指着刚才那群柳条精呆过的地方。
  “彝语我会说一点点,刚刚在旁边听他们说……会被塞进坛子里。”
  黄灿喜额头沁出细汗。
  余米米日记里写的“封闭”“挤压”,以及徐圭山口中的传说,竟是把人活生生塞进坛子里?
  而且很可能人在里面依旧清醒,蜷缩着浸在冰冷的水里,想逃却被死死封住,只能等到第二天,等毕摩带着众人来解开……
  余米米恨的,或许并不是弟弟能出国,而是弟弟能逃过这近乎虐待的祭祀。
  她斜眼望向树下的坛子,雾气的阴凉顺着脊髓往上爬,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若不去想,这坛子不过寻常之物;可一旦有了那种念头,坛盖上那颗绿豆大小的透气孔,就格外刺眼。
  腌制发酵用的坛子,为什么需要留这样一个孔?
  她抱紧豆子,轻轻拍着后背安慰:“不会的,不会的。”
  几乎没再犹豫,她伸手揭开其中一个坛盖——“铛!”地一声脆响。
  探头望去,只见里面是某种酱汁。
  黄灿喜长长松了口气,拍了拍豆子的后背,笑着说:“你看,是酱汁啦。”
  她心里发毛,一边安慰,一边忍不住好奇这到底是什么果子做的酱汁?
  凑近坛口,轻轻扇了几下风,闻到的是水果混着酒精的味道……可其中,却隐隐夹着一丝腥臭。
  不对。
  黄灿喜缓缓移向旁边稍大一些的坛子,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
  那股腥臭味,是从隔壁那个被“封印”的坛子里渗出来的。
  哪怕外层被蜡封得密不透风,仍有一丝气息泄了出来。
  她尽量压住声音问:“豆子,爸爸和其他小朋友有说过,不听话的小朋友会去哪吗?”
  “会被阿普笃慕‘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