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收回去?”
  “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姐姐,我不想去,我害怕。”
  徐豆子哭着,死死攥住她的衣服,把那件便宜冲锋衣硬是揪出了两个洞。
  “乖,乖……一会儿姐姐去问问你爸爸,不哭哈。”
  她又俯身在徐豆子耳边低声说:“姐姐给你糖果。”
  糖果塞进手里,徐豆子看着,眼里还挂着泪,“可是爸爸说,现在不能吃。”
  “为什么现在不能吃?”
  “不知道……只是说,吃了午饭以后,就不能再吃寨子里的东西。”
  “还有呢?爸爸还让你做什么?”
  “不准吃晚饭,要洗澡,穿那些黑黑的彩色衣服。”
  “还有……在起雾之前睡觉。”
  黄灿喜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担忧已经明显写在眉眼间。
  她索性将徐豆子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安慰,又问:“你知道今晚有多少个和你一起的小朋友吗?”
  “三个。”
  “谁?”
  “呢(ni)摸旯,玛哈,和咯。”
  黄灿喜微微蹙眉。
  徐圭山说,他是听到某种召唤而来;可她自己,不也同样是被一股声音驱使着来到这里。
  她是来解开余米米的死亡真相,更是来解开自己身后的谜团。
  视线掠过豆子背后,那两具一路尾随的、空洞的躯体,她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头疼,精神仿佛悬在崩溃的边缘。
  世界上除了人,究竟有没有鬼、神、妖、怪、灵……她并不清楚。
  但在她看来,人的生命绝不该被“回收”。
  她伸手,在徐豆子的小脸上轻轻拂过,别掉两滴泪:“不哭哈。要是饿了,就吃姐姐给你的糖果,快藏好,别让别人发现。”
  徐豆子抽噎着止住了泪,软软应了一声。
  两人牵着手在村子里闲走。徐豆子的彝语并不好。据说徐圭山平时几乎不跟她说这种话,就算她想学,他似乎也不愿意教。
  结果她的英语反倒比彝语流利,叽叽喳喳地当场给黄灿喜表演了一段。
  路过祭屋时,徐豆子嘴里低低叨咕着。
  黄灿喜一怔,问:“豆子,你知道墙上写的是什么吗?”
  那墙上的图腾与文字,似乎按着某种规律排列。
  徐豆子鼓着腮,皱着眉想了会,才缓缓开口。
  果然,那竟是达斯木寨的历史。
  正如她的猜测,达斯木寨原本是从某个彝族村落分出,传说1852年,支格阿鲁让毕摩带族人迁来此地定居。
  1950年后,人口逐渐减少,到1980年时降到最低,仅剩五十二人;然而1983年起,人口开始回升,如今已有一百二十八人……
  徐豆子觉得无聊,抬头望向黄灿喜,却见她站得笔直。
  雾气间的天光斜照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浅浅歪在墙面上。墙上的虫子如潮般涌下,将那道影子衬得像一团乱麻。
  徐豆子摸了摸口袋里的硬糖,舔了下嘴唇,没有催她。
  没一会儿,徐圭山来接走徐豆子。
  临走前,徐豆子依依不舍地在黄灿喜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这才牵着徐圭山的手,慢慢走远。
  徐圭山的脸始终藏在阴影里,几根胡须胡乱地翘着,被光一侧,肩都塌了几分。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没了光,雾愈加浓重,空气冷得像是落了雪。
  鼓声从未停歇,数不清的火塘被点燃,火光中夹着辛辣的草药味,辣得她嗓子发痒,咳了几声,却始终咳不掉卡在喉咙深处的那团脏东西。
  选日子、净身、准备供品、布置场地……
  祭祀前的繁复仪式,一层层铺垫出“神圣”,却在虔诚的外壳下,暗暗渗着控制与算计。
  黄灿喜坐在祭屋旁的一个火塘边发呆,听到脚步声靠近,回头一看,是与她分别了半天的周野。
  见他手脚俱全,只是头顶翘起一撮头发,她才松了口气,却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思。
  “回屋去。”周野说得理所当然。
  “回屋?”她一愣,“回什么屋?”
  徐圭山从他身后走出,带着两人来到一间用黄土垒起的破屋前。
  黄灿喜探头一看,脸色瞬间变了,震惊得一把攥住周野的手腕。
  屋里只有几片干草皮,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连一丝光都没有。四面没有窗,只在角落留着一个脑袋大小的洞。
  偏偏那扇门,却是全屋最结实的东西。
  她甚至怀疑,周野是不是把寨子的禁忌一二三四全犯了个遍,两人才被安排住进这种关押重犯的地方。
  “老板,你今天去哪了?!”
  周野却毫不在意,反手抽回手腕,自己挑了块草皮,挨着墙根坐下,仿佛这种安排他早有预料。
  徐圭山脸色憔悴,说话带着微颤:“不好意思啊,祭祀的内容不能让外人看到。今晚你们就在这里,明早会有人放你们出去。”
  明早……明早。
  一股怒火从胸口直冲上来。
  黄灿喜一把抓住正要离开的徐圭山,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怨与怒:
  “你之前说,这个祭祀会死人。小豆子这么害怕,你为什么还要带她来参加?”
  徐圭山对女儿的疼爱,几乎肉眼可见。只要他在,小豆子的脚几乎不沾地,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可这样一个父亲,竟会为了某种祭祀、某种信仰,让自己的女儿受这种委屈,甚至冒着丢命的风险。
  这让她如何理解?!
  指责涌到嘴边,却被生生咽了回去。
  又是这副表情!
  徐圭山脸色惨白,眼神明明是悲伤的,嘴角却诡异地上扬。昏暗的光线下,那笑更显森冷。
  “逃不掉的,谁都逃——不,掉,的……只要是达,斯,木,寨的血脉,谁都——逃,不,掉,的。”
  “可以的!”黄灿喜骤然打断。
  “余米——”她话到一半,猛地收声。
  她不确定能否说出口。余米米和他出自同一个地方,可她的弟弟在五岁那年去了国外。
  未受规训的人,心中没有那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影响自然轻得多。
  徐圭山应当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所以才尽量不让小豆子接触太多达斯木寨的语言与文化。
  “……徐圭山,你既然已经走出山里了,就别再把你女儿带回去。”
  徐圭山眼中闪过崩溃的神色,一把将她甩开,猛地转身跑向外面。
  跟在他身后的达斯木寨人,“砰——!”地一声把门合上。
  随后厚重的锁被扣落下。
  黄灿喜转身,抹掉脸上的灰,摸黑朝周野走去,在他面前蹲下。
  “老板,完蛋了。这地方谋财害命,而且只谋自己人。”
  “他们为了不让乡人往外跑,立下这些莫名其妙的寨规,把五岁的小孩关在坛子里过夜。”
  “又挤又黑,坛子里估计还有水。要是睡着还好,睡不着,就得整晚听着不知道从哪传来的怪声音。受一晚的折磨,不知时间,不见终点。”
  “只是为了‘听话’。”
  “只是为了火源不灭。”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他:“我说得对吗?”
  如今坛子藏人的动机与方法已经拼凑清楚。
  若要中止这场人间悲剧,就得让仪式停下。
  今晚只要她破坏门锁,让周野去寨口那棵树下等,她去祭屋救出徐豆子和其他孩子,再在寨口汇合……
  冷不丁地,脸上一阵痒。
  黄灿喜抬眼,才发现——是周野的手。
  她心口骤停,僵在原地,清晰地感到那只手顺着她的头发滑过,
  然后,拈出一只小虫子,随手碾死。
  周野像是能读心般开口:“山里有山里的规矩,我们本就是外来人,不能打扰他们,不然会遭到‘反噬’。”
  可显然他没读到后半段。
  黄灿喜回过神,撇了撇嘴角,在心里低骂,神棍!
  她话锋一转,“我们该不会也要饿肚子吧?”
  事实证明,达斯木寨果然只坑自己人。
  太阳彻底落下,鼓声愈发急促,如浪潮般一波波席卷,将整座寨子、整片山都吞没。
  她撅着身子,凑到那个脑袋大小的洞口试图往外探。
  腥味和湿气扑面而来,可视线在黑暗与浓雾中寸步难行。
  心里猛地一沉。
  该不会小豆子已经睡下了吧?
  她一愣神,就见有人过来,寨人给他们送了饭。
  比中午更加丰盛,依旧是中午的那锅肉汤,却多了不少料,看得出这场仪式极为重视。
  路上她听说毕摩会诵经作法,原本还想近距离看看,如今却一点心思都没有了。耳朵始终追着屋外的动静,甚至没察觉自己的呼吸,正一点点与鼓声契合。
  屋角放着一桶水,闻起来还算干净,她便舀了一捧洗手,又顺手洗了把脸。
  端起碗,她喝了一口肉汤,忍不住感叹:“这汤真好喝,一开始还觉得味道怪,没想到像臭豆腐一样,闻着怪,吃起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