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6节
  明明是各取所需的利用,官场浸淫多年严防武将专权的大相公到最后竟然生出几分舐犊之情,真像他家中阿爷一样关心他吃饭穿衣。
  大堂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长案,案上放着青瓷笔洗、瞧不出材质但流光溢彩的镇纸,两侧是几张圈椅,铺着素色锦垫,墙上挂着几幅当世大家的字画,山水和花鸟将此处装点得像世外桃源,不知情地还当是何处隐士的一方草庐。
  古朴严肃隐在富丽堂皇之后,心思叵测的老头子。
  大堂正上方梁上,悬挂着一方匾额,匾额上用篆体刻着致君泽民四个字,字体雄浑有力,像是老头子自己闲来无事刻上去的。
  大相公随意摆摆手,正伯领着仆从退了出去,堂中只剩下大相公和姜青野两个人。
  “当初成雨素由西南路转去北境军,是我的意思。”大相公理着官服坐下,浑浊的眸子闪出一丝精光,完全不像是被朝廷党争压弯了腰的模样。
  姜青野点了个头,没有任何表情,大相公笃定成雨素不会口无遮拦到这个地步,那就是这眼前这小将军,根本不在意这事。
  他难道是觉得北境军之中,有个把钉子不足为惧?
  “你好像并不吃惊?”正伯进来奉了茶,退下去时,又看了长身玉立的小将军一眼。
  “下官与成将军共事多年,知晓他的为人,君子论迹不论心,大相公心怀天下百姓,又不是为了让大凉分崩离析,无需防备。”
  两句漂亮话而已,说说也无妨。
  今生他有掌控一切的能力,所以可以大度,而且有悬黎在,他不会动成雨素。
  若是前世,成将军下场不会太好。
  “官家盛怒之下,你却还想着扶我一把,这却又是为何?”
  他对北境,从未仁慈,北境血气方刚的小将军,不该如此妇人之仁才对。
  姜青野垂下眼,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抛去前世种种不论,“因为大相公力主诛杀柘波。”
  那个前世造成一切厄运的主因,于情于理,他都该死。
  “大凉子民,都该有此觉悟。”很可惜,赖志忠没有,钟璩没有,连萧风起也没有。
  这乌七八糟的大凉朝堂,原来不是从北境军损兵折将开始的,而是早在此时已经有腐烂之相了。
  大相公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所以要把没有这种觉悟的人,好好地理一理。”
  姜青野慢慢皱起了眉,“大相公这番话不该说给我听吧?”
  他是殿前司行走,陛下的爪牙。
  殿上没这觉悟的,可正是太傅和官家,谨慎的老狐狸什么时候走交浅言深这一套了?
  老狐狸眼皮不抬,“小将军是长淮郡主的未来郡马,而老夫奉大娘娘之令治理朝政,怎么也不算是外人。”
  前世陛下假仁假义地将大娘娘和悬黎的丧仪一并举办时,大相公一顶小轿悄悄驾临毅王府。
  彼时他正在灵台上没名没分地为悬黎披麻戴孝。
  已经老态龙钟地大相公像是没看见他一样,亲自给悬黎上香。
  “是我派人将郡主要和亲的消息传给你,我以为你亲自去追,一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大相公投了一把藳进火里,二人木然的目光看着火舌贪婪地卷吃。
  他看了一眼一身缟素的姜青野,缓缓吐出了姜青野不知道的他青眼于姜青野的另一层原因,“若非郡主相求,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应当不会保下你。”
  陛下那副样子,贸然开口,风险太大了。不过这一步没走错,姜青野攥着一腔仇恨,爬得比他所有的学生都高。
  除了他一身戾气实在有些不受驯,几乎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
  那也无妨,他听不进去旁人的话,却还能给郡主三分薄面,运用得当,姜青野实在是一柄宝刀。
  姜青野闻言也只是没什么感情地看了大相公一眼,人都不在了,说这个有什么用,这世间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私心,官高如大相公也并不能免俗。
  可萧悬黎没有。
  姜青野发现自己不喜欢听旁人提起悬黎如何如何,早知今日,那当初为何不阻止郡主替嫁?
  大相公门下学生不少,换一个人,很难么?
  姜青野眼里的埋怨与嫌弃太过直白,大相公罕见地解释:“我得到消息马上传令给你了。”
  看他这幅样子,叱咤官场一生的大相公生出了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有的恻隐之心。
  又往火盆里扔了一把藳,喃喃自语:“太后,老臣实在有负于你,没能保下您身后唯一的血脉。”
  大娘娘被陛下半软禁在宫中,他的手伸不进去了。
  这才棋差一招。
  “庾楼,莫做九泉之下无颜见她的事。”
  姜青野有些恍惚,看着眼前的老头和自己记忆中的老头好像重合在一起了。
  那时的大相公竟然就已经知道该如何用萧悬黎拿捏他了。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看不清自己的心。
  姜青野心里不高兴,想刺他两句,却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此处,嘴里还嚷着什么。
  姜青野眼色一凛,转身走出去,与提着刀靠近此处的殿前司众人对上视线。
  “怎么回事?”姜青野的手重新按回刀柄上,沙场征伐多年的威严不由自主地带了出来。
  一时间,镇住了大半想要上前的殿前司同僚。
  邓闳轩上前一步,收回了自己的佩刀。
  “姜兄,有贼人跑进了大相公府上,我们追踪而来。”
  贼人?
  “陛下与大娘娘让我等护送大相公回来,可没准许我等提刀进府,你们这是这身官袍不想要了吗?”
  大相公的官位还在,对外也是宣称修养而非禁足,如此冒失,像是失了智一般。
  姜青野目光在邓宏轩身上转了一圈,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正伯站了出来,横着一张脸,冷冷地,语气尚可,“我家主人说,诸位可进府搜查,但若是什么都搜不出来,便与诸位好好分说。”
  当朝宰辅的好好分说,连陛下怒极也只不过是禁足,还不能明言,他们这些人有多高的身家和本事能说一句顶得住。
  各个面上都讪讪地,没有什么秩序地退了出去。
  有人边退边想,好像只是听邓闳轩喊了一声便进来了,一时情急也没顾上许多,其实也不确定是当真看见了贼人。
  而姜青野看着干脆利落退出去的邓闳轩,脑中闪过悬黎和岁宴的脸。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悬黎不该是回家去吗?岁宴也应该好好待在府里才对。
  姜青野飞速越过众人跑了出去,门口的马车已经不见了。
  他跑过去停靠马车的位置,捡起了悬黎落在此处的绢花。
  绢花上还有没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粉末,姜青野凑近闻了闻,是某种迷香的味道。
  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让悬黎在朱雀街,大相公府门口动用这样的迷药。
  答案昭然若揭。
  她在这地方,对面占满了殿前司行走,府里有他有大相公和大相公的府兵,但却没办法求救。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不能向殿前司的人求救,或许她的困境,本就是殿前司带来的。
  姜青野想到方才邓闳轩的异常,脸色愈加难看。
  就在他眼皮底下!
  第69章
  檐角的铜铃还挂着水珠, 风过处,叮咚声里裹着湿意,在宫墙间悠悠荡开。青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 倒映着飞檐翘角与疏朗的天空, 偶有几片被打落的银杏叶飘在水面,像打翻了的金箔,随波轻轻晃。
  圆荷姑姑扶着大娘娘穿行期间, 被打翻的金箔, 远不如大娘娘翟衣上的凤尾耀眼。
  御花园里的草木洗得愈发精神, 桂树的枝桠间,细碎的金蕊沾着雨珠, 风一吹,那甜香便混着泥土的腥气漫过来,缠在路过小内侍的袍角上。高大的林木上树叶被雨打得有些垂头,叶尖还在滴答落水,砸在青灰色的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与远处传来的更漏声相和。
  陛下的脚步声跟上更漏声,他三步并两步,追上了先行一步的大娘娘。
  “母后,”陛下平复了呼吸, 绕到大娘娘身前,“吕宿在殿前面刺于朕,言辞之间指责朕是亡国之君, 朕若轻纵,来日群臣效仿皆对朕恶言詈辞,您也由着他们吗?”
  陛下头一次将他的不满摊在大娘娘面前。
  有了可以倚仗的人, 说话也硬气了许多。
  大娘娘扶了扶头冠,迈开步子往前走,陛下一腔不满被打断了,一时气短,只得再次跟上。
  廊下的柱子被雨水润得发亮,阶前的青苔趁着眼下湿润,悄悄往石缝外探了些新绿。偶尔着赭衣的宫人经过,靴底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很快又被殿宇深处传来的几声鹤唳盖过,那声音清越,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传得格外远。
  “那陛下原本预备如何呢?因为这一两句刺心的话,你要将吕宿下狱打板子吗?”
  大娘娘睨了陛下一眼。
  他不能。
  陛下自己心里也清楚,政令施行皆有法度,没有一条法度是他能将直谏的臣子下狱,更别说是大相公了。
  大相公门人弟子沾亲带故者不计其数,掌控大相公,很需要火候。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轻放至此。
  “母后!”陛下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大娘娘打断了。
  “皇帝,”大娘娘注视着这个由先帝和她一手教导出来的君上,绣眉微拧,“从前你将西南路抓在手里时,哀家未置一词。
  因为这天下是你的,哪怕你分的是毅王的权也是你该做的,哀家只是垂帘听政,而非文德殿主政,但是西境渭宁乱了,你的子民被逼反身处水深火热,乱臣贼子为何不诛?”
  所以殿前直言的吕宿不容有失,若是吕宿被处置,处置他的原因流出去,岂不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哀家不知钟璩同你说了什么,也并不想知道,但陛下一人的脸面和边境数万百姓的性命,陛下一人的喜怒和朝臣们的为君为民之心,你总该知道孰轻孰重吧?”
  已经弱冠的陛下,为何连这个都要人来教导,大娘娘心下有些失望。
  “曾经北境的离乱与节节败退的军情,哀家都经历过,却也没有生出畏惧之心,而今诛杀叛臣还四境以安宁,你究竟有什么顾虑?”
  “母后可知,江南盐税刚被洪水冲了个干净,徐州的岁贡还押在运河里,内帑存银不得不为全境考虑,您要从哪变出军饷?”陛下声音骤然拔高。
  “母后你是要朕征两浙商税去支撑平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