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79节
  当头棒喝,振聋发聩。
  是啊,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分明不关心这些的,杜拂冲跪伏下去,“是某的不是,某愿负荆请罪,以平物议。”
  悬黎居高临下,意味深长:“尊师重道的确是应当,但尊的是公正师,重的真理道。再者,钟璩说的便是对的吗?”
  恩师名讳被提及,杜拂冲不受控制地抬头,意外地撞进这位娘子清澈的眸子里,“若是你只会学市井闲汉非议别家夫人,那还是不要科举入仕了,科举取仕若择出来的全是这样的品性和见地,那大凉才真是没有未来了,满朝进士长舌公,更无一个是男儿。”
  悬黎在回敬他那句艳诗,却犹嫌不够。
  “福安,给我好好打他一顿,别伤了手和脸,到时这人若是文不成武不就科举不成,没准还要歪赖到咱们身上。”
  悬黎此话一出,杜拂冲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并不是那样睚眦必报,不分青红皂白讲不通是非善恶的人,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因为这位娘子此前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
  “这世道对男子宽容对女子严苛,对读书人盲目推崇对皇家秘辛热衷,你以为不过一时激愤之言,可你就学于此,便自有人来崇拜追随,将你的话奉为圭臬。众口铄金,会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才不过是国子监生便有了这份力量,若是入朝为官能动用的权柄更大时,还指不定能捅出什么样的窟窿来呢。
  杜拂冲怔怔地,似是在消化她的话,不过也容不得他再多想,福安的拳头已经怼到他肚子上来了。
  可真疼啊,文兄这一身狼狈,便是拜此所赐吗?
  杜拂冲冷汗涔涔地胡思乱想时,又听到那位娘子说:“别记错了仇人报错了仇,今日决意给你的教训的,是当今毅王与毅王妃的独女,长淮郡主萧悬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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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啊啊[烟花][烟花]
  第85章
  “还有, ”悬黎带着清冷的蔑视俯视国子监二甲,点了点廊下贴着的一幅巨宣,“瑶池阿母绮窗开, 黄竹歌声动地哀。真是讽刺, 两位才俊以此为戒,却根本听不见不平悲苦之声,只会捉着内宅轶闻哗众取宠。”
  悬黎陪伴大娘娘宫禁内闱中浸染多年, 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总是四平八稳地, 若不是谈及她娘亲的措辞不堪入耳,她也不会这样的锋芒毕露和咄咄逼人。
  她从前不发这样的脾气, 动怒无用,相比之下她更看重能否解决问题或是从中得益。
  可世事反而事与愿违,钟璩进谗言要陛下龟缩不出,姑息养奸,本就惹人生厌,刺杀他的事情败露竟然将矛头指向她阿娘。
  她与阿娘, 是大娘娘在世上唯二的血亲,扯下了她与阿娘的目的也必定是为了拉大娘娘下马,若是她与阿娘心智软弱,受不住攻谩骂与恶意指责, 想不开寻短见,岂不是剜大娘娘的心。
  或许还会被渲染成畏罪自戕,更坐实了这污名。
  钟璩老贼, 心肠歹毒。
  海东青不知从何处飞来,凌空振翅护在悬黎身后,与紧跟悬黎身后的翠幕、福安一起拱卫着悬黎离去。
  海东青骄傲地嘶鸣两声, 惹得周围几个学舍的学子跑出来看。
  “胳膊腿接回去了?”悬黎并没有回头,一路经行之处,学子们纷纷退避,视线闪躲。
  福安紧跟了两步,“自然,咱家的手艺郡主放心,绝对不留痕迹地叫他疼上一个月。”
  保管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最近接连出事,陛下的目光即便投到毅王府上,也不会想到我阿娘身上去,即便想,也不会觉得这是大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民意已经不容许御史和台谏官不管闲事,就算他们不说,有心人也会让满朝文武注意到秦照山的敏感身份。
  “那咱们把那恶心老匹夫绑了,主子您派我与翠幕姑娘去,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福安挽起袖子,跃跃欲试。
  “那有什么意思。”悬黎放下帷帽前的纱,遮住了嘴角扬起的冰冷弧度,“姜青野在文德殿杀过钟璩一次,那我也杀他一次好了。”
  不动刀,不见血地杀他一次。
  秋日黄花开尽,从国子监一直落到朱雀街,三枚堂里正伯为自家主子附庸风雅的种下的菊花,被府中仆妇辣手采下做成了菊花糕。
  剩下的被正伯泡了菊花茶,今日正好拿来待客。
  来客毫不客气地坐在花窗下走大相公堵住的残局,大相公卸去重担后,修身养性得很,琴棋书画成了日常修习。
  他卷起圆领袍的袖子正在紫檀案前泼墨挥毫,一心二用道:“可见老夫真是落寞了,如今这府门也是叫人随便登了,你不去争仕途,也该是去慕娘子,困在老夫府里做什么。”
  姜青野抛棋子的手顿了一顿,“我这出身,争仕途也不太好往前走了,至于慕娘子,我慕的那一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我若日日歪缠,只怕是要被厌弃。”
  幽怨的酸气,熏得大相公皱眉,原以为能过上两天清净日子,结果安生还不到两日,这殿前司的爪牙还登门拜访了。
  紫豪重新蘸了墨,大相公一心二用:“小将军从前在北境军中的战绩,老夫也略有耳闻,如今一看,这慕艾的水准倒是大凉第一。”
  大相公看似忧心忡忡:“今日流言纷纷,你却在老夫府上躲闲,当心郡主再不理你了。”
  大相公一语点破姜青野所慕之人,姜青野手里的黑子落了地,他顶着染了薄红的脸弯腰去寻。
  大相公却不打算放过这个揶揄他的机会,“长淮郡主师承祝宪与孙儒,又长久地陪伴太后,的确是不需太过担心,她若是能下场科考,国子监全舍,皆不够看,区区流言,她必能妥帖应付,全身而退。”
  大相公门下进士不知凡几,能得他这样一句,足见悬黎的出众,姜青野随手将黑子排在黄花梨棋盘上,默然不语。
  悬黎从来都是深敛锋芒,大相公这看中与肯定,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难不成是人老成精,还是说,是听成将军说过些什么?
  大相公自行动手换了一幅澄心宣,饶有兴致地给姜青野解惑:“先帝从前选宗室入宫为继时,是我谏言先帝择了今上,一是看重他沉稳缜密,二是今上生身父母体弱,来日能少许多风波。”
  他也不是事事能料中,从前想着先帝生身父母短寿薄命于朝堂是益事能少许多不必要的风波,可稳国祚。
  如今看来,体弱则心狭,陛下为人亲子,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生身父母的狭隘,不致命却恼人,但国事之上哪里容得半分私情在里头。
  “若老夫早能知晓,渝州城里还养着这样一位小郡主,来日会伴在大娘娘身侧,那老夫甘冒大不韪,保她登位。”
  前朝都能有女君即位,本朝为何不能有,他虽是一把年纪却不是食古不化。
  这话姜青野没法接,眼珠转过一圈,重新落回棋盘上,只是面上带了笑,心情不错的模样。
  他喜欢听旁人夸赞悬黎,尤其这人是他敬重的老师。
  日光将御街的青石板路晒得温热时,一辆未挂任何仪仗的乌篷马车,从皇城侧门缓缓驶出,车帘低垂,只隐约可见车内端坐一人,正是被大相公提及的陛下。
  他未穿龙袍,还是昨日那一身月白常服,身边照旧只有那一个贴身内侍高德宝,轻车简从,直奔朱雀街三枚堂。
  三枚堂朱门紧闭,门庭冷落。
  自大相公吕宿因言被殿前司送回府中修养,府前便一改往的车水马龙。
  陛下瞧着那笔法苍劲的匾额,板着脸感怀,他以为他能借着乱局卸了大相公的权,可这两日的事轮番压下来,萧悬黎的话也沉甸甸地缀在心头,加之今晨收到的渭宁奏报,他思来想去,竟只有大相公一人能与之商议。
  这一记耳光,不疼却响亮地扇回自己脸上了。
  高德宝上前轻叩门环,片刻后,身着素色衣袍的正伯开门亲迎,见是陛下亲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行礼:“恭迎陛下,老爷陛下驾临,未及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免礼,”陛下抬手,冷淡道:“带路吧,朕常服前来,便是不想兴师动众。”
  正伯脚步加快,领着陛下往正院去,临近正堂,脚步声骤然加重,仿佛是踩到了什么脏东西,又像是在给什么提醒,叫人注意避让。
  正伯领着陛下入正堂时,大相公才搁了笔,抬眼见是陛下,赶忙上前,没有任何异色,如往常一样恭敬地陛下行礼。
  这让陛下心里的别扭少了许多,他也竭力如平常道:“朕今日前来,非为私事,而是渭宁叛乱愈演愈烈,流民愈重,朝中民间亦有杂声,朕心难安,特来听大相公一言。”
  大相公神色不变,像是往常在垂拱殿为陛下排忧解难时一般,并无寒暄客套,行礼后直接引着陛下步入书房,案上摊着一幅旧舆图,显然吕宿虽被禁足,仍心系国事。
  陛下指着舆图上渭宁的位置,沉声道:“兴庆府起了兵戈枪炮之声,柘波虽气焰嚣张,太傅主张暂缓出兵,先安抚流民;兵部则力主即刻派大军镇压。大相公以为何如?”
  吕宿凝视舆图片刻,直言道:“陛下,二者不可偏废。只镇压,流民无生路,叛乱恐难根除;只安抚,叛匪未除,乱源仍在。臣以为当分三步走。”
  他伸出手指,逐一分析给陛下听:“如今北境正休养生息,但契丹此刻马肥兵壮,不可不防,北境军中能抽调的兵力不可多于一万,且必须由北境成将军统领驰援渭宁。
  命临近的知州赖志忠,即刻征用闲置驿馆、庙宇,开设流民安置营,由户部拨款,每日供应粥食,先解流民燃眉之急。
  三则,可从流民中招募青壮,一部分编入辅军,协助正规军运送粮草、修筑工事;另一部分则由工部统筹,参与修建当地水利、开垦荒田。如此既能解决流民温饱,又能为战后恢复生产蓄力,断了叛匪的兵源。
  陛下闻言,眉头舒展,指尖在舆图上轻轻敲击:“大相公所言,正合朕意。只是……此前禁足于你,是朕……”
  “陛下不必介怀,”吕宿打断道,“臣身为宰辅,知无不言,本是职责所在。如今四境不稳百姓不安,臣只愿陛下能安百姓、定天下,个人得失,不足挂齿。”
  陛下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几日多处叫他灰心力疲,竟是在大相公处得了个立可施行的法子,陛下的疲倦被扫走一半,他有些等不及,起身道:“好!朕回宫后,即刻拟旨部署,委屈大相公再等些时日。”
  吕宿躬身送驾,直至乌篷马车消失在巷口,他才直起身,望着皇城方向,轻轻舒了口气。
  阳光毫不吝惜地洒在三枚堂前,照亮了三枚堂的匾。
  正伯过来扶大相公回去,却被大相公制止,“安生日子过不了几日了,我自己转转,你去盯着厨下多煮些肉,只怕姜郎君还得再返回来用饭。”
  大相公语带嫌弃却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姜平钊可真是会教养郎君。
  不知他若是把姜青野收入门下,朝廷内外会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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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86章
  葫芦鸡, 水盆羊,西凤酒。
  菜用汝窑玛瑙釉的莲瓣盘来盛,酒装在绘着鸿雁的台盏里, 紫檀筷托上架着银头箸
  姜青野安静端坐长案一侧, 心里明镜似的,这是鸿门宴。
  大相公是永兴军路人士,虽然自进京科考时起便没有再回过家, 但凡他宴客有所图时, 便会上这三样, 大相公礼贤下士,何人会不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所以大相公总是凭着他这老三样, 无往而不利。
  招不在新,十分管用。
  他与老头一共吃过三次鸿门宴,最后一次吃时,老头儿说:“老夫官场叱咤一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唯独与你喝过三次西凤酒。”
  那是他重返北境前的诀别酒。
  今日, 是第四次。
  “我做不了郡主的主,大相公若是有事可与她直说,她会酌情做出正确的判断。”
  姜青野谨慎地与大相公碰了个杯,大相公闻言呛了一口, “将军高估自己了,老夫若是真想让郡主做什么,自会求到大娘娘跟前去, 那可比同将军说要快上许多。”
  姜青野挑眉,这倒是,大相公是太后的心腹, 他的话,大娘娘愿意听上几句,哪怕事关悬黎,若是不过分,大娘娘会酌情答允。
  他替大相公又满了一杯,而后大喇喇地把剩下的一壶西凤酒喝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