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柏松霖捡了根枯枝,赶羊羔似的把许槐赶进山林。两人深入林中腹地,眼前别有洞天。
  一片迎春树竟然开了花。
  许是这两天的天气实在暖,花也错感时节,鹅黄簇拥着映在树下的水潭里。迎春树往里是柏松霖画过的冬青,一树小果红得热烈。
  “甜的,”柏松霖摘了一颗给许槐,“你尝尝。”
  许槐半信半疑,一尝果然又上当了,嘴里又苦又涩。他往地上呸了好几口,立马要走。
  柏松霖坐在石头上笑,伸腿拦住,把他半强制性地拉到身前。
  “还跟我较劲呢?”
  柏松霖圈着许槐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能倚靠自己坐舒服。许槐不怎么领情,仰起头,用一种“你说呢”的眼神瞅了柏松霖一眼。
  柏松霖跟他对视:“前几天也是?”
  “什么前几天,”许槐的眼球缩了一下,他低下头说,“没有的事。”
  柏松霖盯着许槐的头顶看了会,伸手揉了一把,又放下去说冷,叫许槐给他捂手腕。
  许槐立马把两手盖上去揉。长疤在他的指缝之间若隐若现,狰狞曲折,划破了本来的平静。
  揉着揉着,他的脸就低下去了,成了个皮薄馅儿也薄的包子。
  “许槐,”柏松霖见状挣出了手,托着他的脸蛋让他抬起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在外面绕了一大圈又回来,结果喜欢上了这座山。”
  许槐点头,那会是清明节,山很绿,柏松霖第一次和他上山,在香椿林外说:“我离不开它。”
  柏松霖看他点头就把他圈得更紧,取暖似的,下巴也抵在他头顶上。
  “当时我已经整整七个月雕不出东西了,没手感,怎么雕怎么错,给手头欠的单勉强做完,我算是逃回来的。”
  许槐怔了一下,仰头看柏松霖,等着他讲。
  “玩儿木头和所有靠手艺吃饭的行当一样,别人只认你的作品,没有更新更好的东西持续产出,过去再光鲜也经不住磋磨。我心里焦虑,对盼我好的人怕辜负期待,对盼我倒的人想证明自己,夜里睡不着,过得……特别操蛋。”
  柏松霖说“操蛋”两个字的时候笑了一声。许槐没笑,他站起来换了个方向跨坐,凑近了用鼻尖顶顶柏松霖山根旁的小痣。
  柏松霖侧过脸,含着他的上唇瓣吮了吮。
  “我逃回来的时候也是冬天,正数着九,天气比现在还冷。我成宿睡不着,每天夜里在街上逛够了就打手电筒上山,披着杨叔的军大衣进林子里乱窜,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吗,累了就在这石头上坐坐。”
  “你当时不是和我说山里有狼,”许槐拿脸蛋去贴他,“晚上在这儿多危险。”
  “逗你玩的。”柏松霖很亲近地说,“我亲身试验过了,山里除了冷点其实挺安全,还能听着鸟叫,叫着叫着就又是一天。”
  两个人脸碰脸地摩挲一会,柏松霖坐着转了个角度,让许槐能看到那潭倒映着迎春花的潭水。
  “在山里转了一个多月,情绪是不断累积的,累积到某一天,我感觉自己烦得快炸了,压不住,就往结冰的潭里扔石头,从小石头子儿到这么大的……”
  柏松霖给许槐比划了一下,继续说:“冰面一下被我砸开了,天蒙蒙亮,潭水里是我的影子。挺暗的,但能看出头发长了,嘴边全是胡子,比个野人强不到哪去。”
  “啊……”许槐想象了一下,“那是有点丑。”
  说完他就被柏松霖揍了两下,柏松霖斥他上辈子是个胡子队长,专门管别人留没留胡子。
  许槐不敢多嘴了,赶紧挡了一只手在身后,讨好地让柏松霖往下讲。
  “晚上再教育你。”柏松霖吓唬他,想了一会自己刚刚说到哪了,接着慢慢地说,“反正当时看了我都快不认得自己了,我就那么站着,看了很久,想了很多……我想别人怎么看我真的重要吗?如果再也雕不出好作品,难道我还不过了?想着想着我就有点想通了,我是把自己、把这双手看得太重了。”
  柏松霖说那天下山回去,他倒头睡了两天,第三天清早柏青山和杨树往他脸上弹水,以为他是在山上招了啥不干净的,生生给他弹醒了。
  醒后,他雕了回下关县以来的第一个木雕,不是成品,是件作品。
  “我知道!”许槐的脑子里马上对应上了实物,“是那个用桦木雕的石头!”
  “你怎么知道?”柏松霖噎了一下。
  许槐当然知道,柏松霖的视频账号他从头到尾都看过,对他的雕刻风格、门类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在这些作品里,每一件都有柏松霖自己强烈的个性特点,越往上翻技法越纯熟,没有哪件是不好的,都能称得上佳作。
  但桦木石头依然给许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因为它少了许多技法派的理性和考究,雕功狂放、一气呵成,近看是石,远看是山——
  金顶山西半山。举头一望,宛然天成。
  第60章 他的事,我得管
  许槐没说他是怎么知道的,主要靠直觉,柏松霖一说完那块桦木石头就跳到了他的脑海里。
  再按时间一粗算,错不了,一准是它。
  柏松霖又问了两次,看许槐神神秘秘就是不说,没再追问,照他薄下去的脸蛋咬了一口。
  “爱说不说。”柏松霖凶他,凶完重回正题,“我刚说那一堆其实就是想告诉你,我的手伤我没当回事。别说它本来就没什么,就算真有什么,我用不了右手也能用左手雕,要是俩手都用不了,我用嘴咬着刻刀也能接着雕下去,你信不信?”
  许槐立马点头,心口窝里烫乎乎的,被柏松霖兜了一大圈炼就的定心丸熨贴着,感动之外还有感慨——
  都三十岁的人了,而立之年,还能这样热爱某件事,热爱得自信、甚至有点中二,实在是太可爱了。
  但转念一想,许槐又害怕起来。
  “你就用右手好好雕,没有其他可能。”他把木头钥匙从柏松霖的衣领里拽出来,“快摸摸它。”
  柏松霖很嫌弃地摸了摸,觉得这小孩儿真没治。
  “行了,还摸几遍?”柏松霖把钥匙塞回去,手一兜叫许槐坐近,盯住他说,“我不当回事,你也别把它当回事,想上山、去邻居家就去,想去学校我送你,别整天给自己囚在院儿里,跟要给谁赎罪似的。”
  柏松霖说到这儿完全是正色以对,许槐听见他很笃定地说:“那天的事就是个小插曲,他没再来,我的手也没事,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许槐的眼珠闪了闪,慢慢低下去,没有点头。
  柏松霖看他这样就上嘴又咬了一口,雨露均沾,咬在另半边脸蛋上。
  “真高兴不起来也没什么,但饭得吃、觉得睡,要较劲也冲别人较劲,别跟自己过不去。”
  许槐“嗯”了一声,这次点头了,眼睛里还亮亮的,汪着泪去亲柏松霖。柏松霖后仰着享受了一会,眼见许槐眼底的泪一点点干了。
  真能忍,红眼多少次了都能忍住不哭,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脾气。
  柏松霖忽地长叹一口气,说不出是忧心忡忡还是如释重负。他两臂端着把许槐抱了起来。
  “累死我了。”柏松霖说,“你以后还是高兴点,我实在哄不来人。”
  哄一次人堪比熬两个大夜雕木头,觉得自己累得要命的柏松霖把许槐抱到山脚放下,手心向后勾了勾。
  许槐立马跟上,乖乖被他牵回了小院。
  可能确实是太多天没睡好了,吃过晚饭许槐困到不行,上眼皮像拴了铁坨,坠得他晕晕乎乎睁不开,一挨上床就瞬间昏迷。
  柏松霖给他脱鞋、盖被子,他全无感觉,半张着嘴把自己蜷成毛毛虫的形状,软得没一根骨头。
  再醒来,窗外是夜半时分的黑。许槐看了眼没拉窗帘的四方墨色,迷糊着翻了个身,想接着睡。
  这时他听到隐约的争执声。
  许槐困得不清醒,最初觉得是梦,等往床边上缩了缩才倏地清醒。
  柏松霖没在他旁边。
  许槐强行睁开眼,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又点进去使劲按了几下,披衣服走出正屋。
  厨房里争吵的动静穿透门窗,已经能听得清楚。
  “你今晚上疯了是不是?”这是柏青山的声音,“你想干啥?”
  “我干啥了?”柏松霖问他,“是他又来院门口晃荡!他敢来就是没怕,我告诉你,今天算他跑得快,他再来我还得和他打,来一回我打他一回!”
  柏松霖音量不高,几句话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柏青山没说话,影子被顶灯一照,和柏松霖的影子一齐投在玻璃上,狭长、昏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报警,我头一回也是这么想的。可他不是柏远山,他连小人都算不上,纯是个无赖!这回抓进去了,最多关他一阵,放出来他还得来找许槐的事。”
  “那你就抡着膀子跟他打?”柏青山的影子转了个方向,正对着柏松霖,“你看你这手成什么了,刚长好又造成这样,以后真不打算握刻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