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屋里默了半刻,鲁班和后福在门里“嗯嗯”地哼唧,小孩儿一样,看到亲近的人吵架会委屈害怕。
  许槐站在院里,没进没退。
  “握不了就握不了,”柏松霖开口,“我握了这么多年刀,想雕的、能雕的也算都雕过一轮。要真能用这只手给许槐换往后的清净,握不了我也认了。”
  沉沉的语气,每个字都斩钉截铁。风渗进窗里竟也没把它们吹散,清楚明白,叫许槐原地打了个战栗。
  “你就疯吧。”柏青山说。
  “我还就疯了。”柏松霖的声音开始一点一点拔高,“你知道许槐以前是怎么过的?挨饿挨打,在最该无忧无虑读书的年纪还得头拱地刨活干,睁眼就想着怎么挣钱。那种日子你我都过过,滋味真不好受。”
  “这些远的不提,就说他大学休学,我这几天让赵屹打听过了,他休学就是他那死爹在背后搅和的……操了,月月给上供还得遭这份罪,这都特么凭的是啥?就凭他运气不好投错胎了?就凭他摊上这么个无赖当爹?我真看不了,我不可能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还得提心吊胆,还得受那些鸟气!”
  “小点声,”杨树的声音插进来,“你俩都小声。大半夜的,再把小槐给吵起来。”
  小院的夜又静了下来,窗里俩小狗哼哼唧唧地叫,窗外风从偏院“呜呜”地刮。这是快进冬月的风,冷得冻脸,扑在窗上、门上,震得屋檐上的瓦都扑棱棱响。
  “反正他的事我得管。”柏松霖再开口时自觉把音量降低,“他在小院一天我就管一天,你要觉得有什么,我带他搬出去住。”
  “越说你还越来劲了,你搬哪儿去?”柏青山的影子推了柏松霖的一下,“让你爷知道我把你赶出小院,他托梦都得拿拐棍抽我。”
  柏松霖“嘁”了一声,好像笑了。
  “没不让你管这事,你管你倒拿个家伙啊,要不喊你杨叔一声也行。”柏青山骂他,“空个还残废的手就出去了,这给你能耐的。”
  “不需要。”柏松霖说。
  “不需要你手咋成这样的?”
  “操,当时谁能想到他那么混?”柏松霖听着都无奈了,“对付他我有数,你别操心了行不行,磨叨我一晚上。”
  柏青山说今晚咱俩到底谁说得多,我说一句你说八十句,以前咋没见你这么能说。
  叔侄俩从争执变成斗嘴,斗了一会就扯起了别的。鲁班和后福看事态平息也不哼唧了,一只扑一个,分别被提溜起来抱进怀里。几个影子在玻璃上动来动去,三人两狗温馨和谐,相互逗逗、笑笑,好像本来就是属于这儿的。
  是小院的一部分,是个整体。
  许槐原地未动,一只手在兜里捏着手机,一只手伸在外面,早已冻透。他注视着厨房又看了一会,拔起目光环视。
  核桃树,花木架,偏院两房,正院的卧室和工作室。这座小院里的每一处景致他都熟稔于心,不止用眼睛打量过,还拿尺子丈量过,长宽高,甚至颜色、破损程度他都在毕设作品里尽可能原样复刻。
  他知道矮墙从下往上数有几块砖。他知道正屋的瓦片哪里缺了一块。他知道花木架的一条腿上又掉了漆。
  他都知道。因为他很爱这儿。爱它的宁静,爱它的热闹,爱它的所有。
  在他心里,它和金顶山一样,都是守卫者,是最温厚的保护神。
  在他心里,这座院儿没有什么是不好的,没有哪个东西多余。
  所以他舍不得离开,真心舍不得。他想赖在这儿,明知道这样不好、不应该也不想改变。
  以前还尚且能自我麻痹。他觉得自己帮了工、干了活儿,不算完全没用,也没有给大家添太多负担。
  可现在,他切切实实招来了麻烦,他给小院埋了颗翻山越岭而来的雷。这些天他已经把什么都想起来了,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就是老想拖着,能拖一天算一天。
  可现在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不可能让雷炸在柏松霖身上。
  柏松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跟这座小院一样磊落、敞阔,从来都是干净平顺的。
  而他是墙根处的残雪,太阳晒了几天也晒不化,脏乎乎、阴溻溻地堆着,需要很久才能化成一滩带泥的水。
  怪不了谁,谁叫他下就下在那么个地方。
  许槐推门回了正屋。
  半个小时后,门轻轻一声响,柏松霖蹑手蹑脚躺上来,没掀许槐的被子,抖了条新的盖上。
  许槐睁开眼转过身,冲他张开胳膊。
  “吵醒你了?”柏松霖隔着被子把他搂过来,搓了搓手说,“别挨那么近,我身上凉。”
  许槐摇了摇头,撩开柏松霖的被子整个贴上去,人直溜溜的,很软、很暖。
  “蹭什么,”柏松霖笑了笑,把搓热的手伸进去拍了许槐一下,“我看你是睡饱了。”
  被子扑扑腾腾,很快就热乎起来,许槐睁着眼纳受,汗滑过眼皮滴在柏松霖掌心的疤上。
  那里才刚崩开过,被血一润,颜色看着比白天时鲜亮。
  “你怎么总睁着眼?”柏松霖替他抹掉了那滴汗,“接吻时睁眼,这时候也睁眼。”
  许槐说我想看着你,目光里有种悲伤的眷恋。
  但到底是眷恋更浓。这么盯着一个人看,会看得人心尖都颤。
  柏松霖于是俯身吻了上去,让许槐和他一起颤,两个人一起颠簸、一起汹涌。
  等他俩都平息下来,柏松霖亲了亲许槐的额头,没多久就睡着了,轮廓英挺,每一寸肌肉线条都蓬勃生动。
  许槐握着手机,在黑暗中看了他很久。
  第61章 观音座下
  第二天,许槐不见了。
  柏松霖起初没当回事,以为许槐是去了厨房或者偏院,等都看过一圈,又以为他是去了哪个邻居家里。
  毕竟才哄过人,柏松霖认为许槐想通了,他甚至还有点高兴,心想这小孩儿终于不再足不出户地坐牢了。
  他沿着街慢悠悠往下溜达,挨家问,越问越感觉不对。
  等进了小卖店,柏青山、杨树和两条小狗都在,独独没有许槐,柏松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柏青山看他脸色不对,跟着柏松霖回院儿,许槐的衣物箱包全在,甚至连证件和银行卡都放在原位,没了的只是他本人。
  柏松霖立马给许槐拨电话,柏青山点进手机看门口的监控回放。电话那头连号声一声接着一声,能拨通,但无人接听,机械地响到挂断。
  柏松霖又打了三次,搁下手机,手心已经冒汗。
  柏青山把监控画面摆在柏松霖眼前,今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许槐一个人出了大门,看方向是往金顶山去了。
  也只能是上了山。柏家是离山最近的一户,这个方向除了山再没别的去处。柏松霖很镇定地说那应该没事,叔侄俩一起往山上去了。
  两个钟头以后,他俩和半路遇上的叶育森一起无功而返,薛老头在院门口站着,冲他们摇了摇头。
  柏松霖还是上山前那张平板无波的脸,说没事,丢不了,其实脑子完全是空白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全身的血都在逆着上涌。
  零下的天气里,他的汗“唰”地从发间滴进后衣领,黏在颈上,冷穿过皮肉往深处去钻。
  顶着无法遏制的寒意,柏松霖和街上几个邻居去了派出所。因为许槐已经成年,失踪即使立案也要等到48小时以后,柏松霖等人和他非亲非故,只能先记录情况。
  柏松霖就坐在许槐那天坐过的凳子上,从乱成一锅粥的思绪里抽丝剥茧,肩背塌着,伤手瘫在膝盖上,伤疤旁的肌肉畏寒似的不停抽跳。
  窗外寒风呼啸,从派出所出来,柏松霖直接开车去了青平县。
  他给秋怡明打过电话,两个室友都说没见到许槐。可他还是得去学校里找找,不找不死心,哪怕是空跑也好过没着没落的干等。
  家里有柏青山和薛老头守着,杨树按许槐身份证上的地址去他家碰碰运气。柏松霖走前几个邻居都过来给他宽心,叶育森说山上的路他最熟,一会他就和郁美妞领上店里的德牧进深处去找。崔平则开车去县里溜圈儿,他的厂子在车辆来往频繁的路口,如果发现许槐会第一时间跟他们联系。
  话都特别少,但都特别及时、有用。柏松霖开出一半时阚璟珲还从北城来了电话,说48小时后许槐还没回来,他会帮忙找人、想办法。
  柏松霖说谢谢,太感谢了。其实他一向不喜欢说谢谢,也不喜欢别人和他说,觉得疏远官方,很没必要。
  但是现在,除了说谢谢他好像也说不了别的。他的语言功能瘫痪了一半,只能“谢谢”、“麻烦了”交替着来,一天时间把他前三十年都没怎么说过的客套话说了个遍。
  当晚柏松霖彻夜未眠,开着车在没有许槐的校园里绕了很多圈,最后停在主楼外的杨树道上。科大建校近百年,其中生长的杨树棵棵粗挺高大,枯枝直戳暗夜,幽晦似利爪尖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