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齐柏宜买的两张票座位连着,一张靠窗,另一张在最不舒服的中间位置。印着池却名字的那张位置靠窗,池却说他对靠不靠窗没什么要求,把位置让给了实际上很想往下看风景的齐柏宜。
  池却从飞机开始滑行就微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睛,发尾又因为即将入冬的干燥蜷起来,齐柏宜看着他的侧脸却完全没看出来放松。
  好奇不是没有,为什么突然要去乌鲁木齐,齐柏宜猜到他没和池樱说,凑到池却耳边问:“你和老徐请假了吗?”
  池却睁眼,道:“说了一下。”
  齐柏宜又坐回去,说:“哦。”又过了几秒,从包里拿出一截口香糖递到池却面前,又过一会儿,从包里掏出那支老化但便携傻瓜机开始摆弄,问池却要不要试试按快门。
  或许是看出齐柏宜有些坐立难安,池却拒绝了齐柏宜的相机,说:“你精力是不是有点充沛。”
  飞机开始抬升的时候耳朵一直很不舒服,齐柏宜嚼着口香糖,说:“我不是很困啊,你要是困你睡嘛,我肩膀借你用一下。”
  池却当然没说好,把头转到远离齐柏宜的那一边,齐柏宜嘴里的薄荷味渐渐淡了,他想到在机构上课的时候程昇和他说的话。
  那天晚上吃完饭,他和程昇在回校舍的小路上走,走得很慢,公告栏里贴着上年从机构培养出的优秀高考生,程昇在公告栏里找到现在已经出现在电视荧幕上的一些名字。齐柏宜买了一盒装的绿箭口香糖,和程昇抱怨为什么吹不出泡泡。
  程昇看完了那些名字,问齐柏宜:“你以后打算做导演吗?”
  “应该是吧,”齐柏宜说,“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他还足够年轻,有些冲动和懵懂是可以被轻易原谅的,他说:“毕业旅行我想去阿勒泰,我从网上看到些照片,要是以后有机会,去那里和池却住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到阿勒泰齐柏宜就只能想到住在他楼上的那个人了。程昇偏头想了想,其实在认识池却之前,他都不知道阿勒泰是个什么地方。
  但齐柏宜实在过于肯定,他就笑齐柏宜说:“你确定高考考完之后你们还有联系?怎么一直都要在一起?”
  齐柏宜愣了一下,他意识到好像是有哪里不对的,心里产生些无法定义、也没有题面的疑惑。但这种感觉好像是已经没入水里的透明的鱼线,他只看到那些甜蜜的饵料空荡荡地悬在水里,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咬过去才意识到为时已晚。
  第26章 我的博格达
  他们一起度过七个半小时周围只剩轰鸣的长途飞行,下了飞机,齐柏宜和池却并肩站着去打车。后座两个位置塞他们两个人绰绰有余,齐柏宜偏要坐在中间,用膝盖挤着池却的大腿。
  池却对司机说:“二医院。”
  好奇是人类本性,齐柏宜其实也很想问,但从收到池却那则短讯息起,好像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齐柏宜从没见过池却那种从文字里都能透出来的慌乱,在机场的时候,他对自己说的“高不高兴”其实没有底气,只是觉得人在这种不得不开口向人求助的时刻,应该是很需要陪伴。
  齐柏宜想知道,又觉得还没有到很合适的时机,膝盖就无意识地蹭池却的小腿。
  他蹭了几个来回,池却把腿收了收,避开齐柏宜,“你膝盖不舒服?”
  齐柏宜又靠过去,说“不是”,几乎整个身子都要和池却贴在一起,忧愁地叹了口气。
  车行驶在公路上,蒙了一层灰尘的出租车车窗透进来模糊的冬天。齐柏宜往外看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一下坐直了,脸贴到车窗上,叫道:“诶,雪山!”
  其实要是齐柏宜刚出候机大楼的时候没被冷得那么抬不起头,早就能发现远处明显的山线,博格达峰在市区随便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都清晰可见。
  池却没理齐柏宜说的什么,抓着齐柏宜的手臂把他拉回来一点,让他不要用脸贴着车窗。
  本地人实在太过淡定,有对比就显得齐柏宜极其激动,他把带着的旧相机从口袋里翻出来,隔着车窗又觉得拍不清楚,把车窗按下来先吃了一大口风。
  齐柏宜把窗又老实地按回去,打了个嗝,池却看到也没忍住笑,和他说:“你要是想拍,我带你去红山公园。”
  司机听到,立刻说:“诶朋友,你到底要去二医院还是红山公园嘛?”
  池却静了静,说:“二医院。”
  池却身上带的钱不多,乌鲁木齐的线上支付还没有很普及,在这里,池却的现金实际上要比齐柏宜用手机支付更行得通一点,他们下了车,齐柏宜站在冷风里打哈欠,又被风灌得打了一个嗝。
  池却站在二医院门口,上次来这里是送爸爸来,在里面前后磋磨了好几年,最后也没能把爸爸从里面带出来。
  他不是很想坏齐柏宜心情,他实际上更希望齐柏宜来到新疆,不是这样仓促,应该是齐柏宜带着他所有漂亮的衣服,订符合他身份的头等舱座位,选在一个不匆忙的假日出发。
  二医院人很多,池却带齐柏宜站到楼层索引牌前,和齐柏宜说:“我的一个朋友,身体出了点问题,前两天刚查出来。”
  那天晚上,艾尼用要结婚的理由去和舞厅老板娘谈辞职,老板娘不是很想让她走,这几年很多人不爱做舞女了,员工走了一个又一个,到现在工龄最长的,就只有艾尼和阿曼。
  在和老板娘商量工钱结算的时候,老板娘用接电话的理由把她独自一人晾在办公室,艾尼坐在那里,又想到那个对她很好的女老板,池却的母亲。但上次隔了好多年再见到她,她改变很大,让艾尼准确体会到时间。
  阿曼知道她今天要辞职,让艾尼选酒,她请客,艾尼向阿曼要的那杯烈酒在从口腔往下掉,在胃里转啊转,酒气往上升,在脑袋里转啊转。
  在栽倒下去之前,艾尼还是没等回来接电话的老板娘,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她听到阿曼的尖叫声。
  她和池却说,醒来后的那几天,快得像过完了一辈子。
  齐柏宜站在池却身边,病床上这个已经把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准备做化疗的女人对他笑了笑,说:“你是楚阿克在上海的好朋友吗?”
  齐柏宜不认识什么楚阿克,艾尼又转过头和池却说:“就是他是吧?”
  池却知道艾尼什么意思,仗着她不会乱说,点点头:“嗯。”
  艾尼看着齐柏宜的笑容更加展开一些:“长得真好看。”
  他们打齐柏宜听不懂的哑谜,齐柏宜悄悄扯池却衣服,小声问:“啥呀,啥呀。”
  艾尼输吊瓶的那只手动了一下,池却说:“没有,她说你好看。”
  艾尼说她的胃癌查出来就已经是晚期了,治病要很多钱,她把自己这些年攒的钱全填进去都远远不够,她父母想把钱留给弟弟,她的未婚丈夫卖了一台车,给她交了医药费和手术费。
  “我都这样了,”艾尼说,“我也知道治不好,其实我不想和他结婚了,但是他说还是会娶我,娶我什么,娶我的骨灰吗。”
  池却打断她:“乱说什么。”
  艾尼摊了摊手:“你读书比我读得多,我都知道癌症治不好,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说是不是?”
  艾尼把这个问题丢给一边坐着的齐柏宜,齐柏宜也回答不上来,于是只好和池却两个人一起沉默。
  病房的门从外面被打开了,一个男人从外面走进来,手上拿着一只粉色的热水壶,艾尼见到他,给池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就是我那个还是要和我结婚的未婚夫。
  池却一点没看懂,问艾尼是不是眼睛难受,用不用叫医生看看。
  艾尼说:“真是愚蠢的人,”问齐柏宜,“你平时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笨蛋。”
  齐柏宜立刻就有话说了:“姐姐,你不知道,这个人平时脾气超级大,动不动就要不高兴。”
  艾尼的未婚夫进来叫护士帮她拔针,艾尼解放双手,边笑边拍手,“楚阿克,你怎么欺负人家啊。”他们俩一人一句,把池却脸都说烫了。
  聊到最后,池却站在病房门口和艾尼说:“别想太多,好好治疗。”
  齐柏宜站在池却旁边对着她挥手:“姐姐,我下次再来找你玩儿。”
  艾尼也笑着和他们挥手说再见,这种感觉很短暂地麻痹了她,像一种精神毒素,让她产生还能再见的错觉。
  到那两人的脚步声都不再能听见的时候,艾尼把笑收起来,看着在床边转来转去的未婚夫,突然开口道:“这应该是最后一面了吧。”
  她的未婚夫是个寡言的维族男人,听到她又说这样的话,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别的。
  艾尼躺回床上,故意似的,又对他说:“我们还是不要结婚了。”
  这样的话,从艾尼住进医院以来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这次也和上次一样,她的未婚夫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然后和缓地摇了摇头,说:“我会娶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