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15节
  庄宁鸳跟在后头,面色淡淡,眉眼间隐有薄影笼罩,朝身旁心腹婢女轻投去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悄步离去。
  此刻已是巳时,许碧青罚跪在祠堂里,从昨日到现在滴水未进,颗米未食,只怕要撑不住了。
  许碧青院里的丫头婆子都被看管起来,想给主子送点东西也办不到。
  大房婢女手脚利落得很,很快从膳房拎着东西抄小道到了祠堂外,此刻正换过值守之人,守门的几个婆子见是她来,相互对视一眼,接过鼓鼓囊囊的钱袋,开了门。
  “大奶奶若有话,可得快些,若是被太太那边的人瞧见了,可不得了。”低声。
  “放心吧,我家奶奶只是想给三姑娘送些吃食,若是姑娘真饿出什么事,你们也不好交代吧。”大房婢女推门进了祠堂。
  祠堂里光弱影深,最里处,垒叠层放的许氏先祖神位在香火缭绕中恍惚结成一张厚网,张牙铺开。
  许碧青跪在神位前,脊背虚弯,自她生于这锦绣门庭的那一日起,从未有过如此颓然。
  “三姑娘,”大房婢女轻声唤道,“三姑娘,奴婢是大奶奶派来的。”
  她叫完,跪在灵前的人却无丝毫反应,纹丝未动。
  婢女左右看看,小步过去到她身旁,跪下将东西摆出来:“三姑娘,这些都是您平日爱吃的,您用些吧。”
  许碧青眼眶泪染至浮肿,唇白微裂,好一会儿,才有了动静。
  抬起手,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温热糕点,端在手上片刻,
  而后狠狠砸入那食盒中。
  “滚!”目眦欲裂,恨光自眼中迸射,“要你们猫哭耗子假慈悲?!”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奶奶一早便晓得我父亲和母亲的主意,还帮着操办,你们全是一条心,全来诓杀我一个人!”
  “你给我滚,滚!!!”
  嘶吼着将地上东西尽数粉碎,全然发狂之态。
  大房婢女吓得发慌,慌忙将地上东西囫囵拢收回食盒里,也顾不上清理残余了,爬着站起来跑出祠堂。
  许碧青喘着粗气,呼吸越来越急,最后大笑出声,躺倒在一片狼藉之中。
  早应干涸的眼角还是不受控制地有晶莹淌出。
  空茫间,耳边依旧清楚回荡着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哀哭。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养你十余载,如今便是这般报答我们?!你这孽障!”
  “端王殿下天潢贵胄,还配你不得了?我告诉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若是想捆着上花轿,你就再继续这副作态!都是你母亲养的你,蛮横娇气,毫无自知之明!”
  “……”
  “青儿,青儿啊,你不知道咱们家的难处啊,你父亲虽是从二品的官阶,可他年岁大了呀,你弟弟又还这么小,这京里很快就要变天了,若是咱们家不谋划一番,将来难免没落啊,你就是嫁到你中意的婆家去,母家兄弟不得力,你也不会有省心日子过的!”
  “那端王是个闲王,出身高贵,封地富庶,他来求你不是为了我们家权势,单是为了你这个人,将来若真有什么事,他只会尽心帮我们,而绝不会落井下石,以后说不准还能提携提携你弟弟。若你嫁给他,将来不论如何,你都能保富贵!”
  “算娘求你了,你就听娘这最后一回吧,你大哥没了,二哥也没了,澄儿才十二岁,你父亲在朝里战战兢兢,咱们许家那些旁支又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青儿,你细想想,家里疼你多年,何时不依你,你不为着自己,就当是为父母兄弟吧!”
  -
  青萝巷。
  郦兰心今日难得起得晚了些,出了屋子一瞧,两个丫头都已经洗漱完了。
  赶忙利落将自个儿收拾好,用过早饭后,三人便从浴房搬来几个大木盆,放到院子光照最烈的地方,再打来储水大缸里的井水,倒进大盆里去。
  如今天气真正热起来了,头顶上的太阳每日总有两三个时辰毒辣,许多人家便趁这时放了装满的盆桶在空地上晒水,等到太阳落山,这盆里的水也温了,正好用来洗浴,省去了晚上烧水的麻烦。
  做好这些之后,郦兰心带着梨绵和醒儿出门。
  又是一月过去,今天是她们定下去逛集市打牙祭的日子,家里有些要用的东西也不够了,正好采买一番。
  按惯例先去了趟绣铺巡视,今日不知怎的,集市上颇冷清。
  刚进铺子坐下,成老三便将账本拿来,甫一打开,柜台处就传来了道有些温和局促的声音。
  郦兰心抬头,只觉这道声音有些耳熟。
  而另一旁的成老三却脸色大变,瓮声瓮气留下一句:“娘子我出去看看!”
  随后冲冲掀了帘子朝外走,背影似乎带着股恼怒,不多时,隐约争执声透过帘子传进来。
  “我说这位客官,这已经是你这个月第十次上门了,”成老三瞪着牛眼,
  “你家怎么穿的衣服,怎么两三天就烂一件,你身上长刺儿啦?”
  苏冼文俊脸上飞起薄红,似乎也知道自己形迹可疑:“我……家里旧衣服多。”
  “得了得了。”成老三鄙夷地看他,什么家里衣服多,打的什么主意以为他不知道?
  “你快些走!”
  “不,我……”
  “老三。”郦兰心皱着眉从帘后出来,“怎么了这是?”
  怎么这样赶客呢?
  苏冼文猛地抬头,看见她的身影,原本只在两颊的薄红飞涨到整张脸。
  成老三左右转头一看,更是如临大敌。
  “娘子!”一个箭步试图挡住郦兰心的视线,“哈哈,无事,就是这个客官他,他的衣服咱们这没空补!”
  “最近不是生意少吗,怎么没空补?”郦兰心奇怪地看他一眼,把他撇到一边去。
  然后看向柜台前的清俊男子,微微睁大眼,“是你呀。”
  这不是上回那个带着湘绣过来的书生吗。
  苏冼文从头红到脖子根,直愣愣不会说话了。
  郦兰心笑道:“这回又来补衣服吗?”
  “是,是!”苏冼文赶忙把衣衫放到台上,但眼睛却不放在那衣衫上,
  “上回娘子告知我门路,却一直不得谢过娘子。”
  郦兰心:“这是我们做买卖应当的,客官不必言谢。”
  “不不,该谢,该谢的!”苏冼文正了神色,“那件裙子是亡母旧物,娘子为我解了大难,我欠娘子一份恩情。”
  说罢欲言又止片刻,像是横了横心,红着脸道:
  “在下姓苏,在翰林院供职,就住在城西竹复坊柳巷内。”
  郦兰心一愣,此时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了。
  抬眼,是满面通红的年轻客人,而转头一看,是满脸愤恨的成老三。
  心里咯噔一跳。
  天夭了。
  莫不是她今年冲撞什么,犯了桃花劫煞?
  第十九章 水性杨花
  郦兰心看着眼前报完姓名来历之后就红着脸低头的苏冼文,只觉得头疼得紧。
  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多说,叹了口气,朝一旁的成老三递了个眼神,转身快步回了帘后。
  身后不多时便传来那翰林院供职的年轻文官焦急挽留的唤声,很快又被成老三的怒斥给压下去。
  郦兰心权当听不见,进了铺子里间,叫上梨绵和醒儿赶紧从后门出去。
  一路走到靠近墨街的地界,郦兰心方才带着两个丫头停下,进了墨街首铺的兴盛茶楼,坐下喝杯茶歇歇脚。
  这间茶楼往日人潮来往,今日竟颇有些空落,一进来她们就找着了大堂的好位置入坐,一旁正闲着的店小二忙殷勤来询问,而后手脚利落地上了茶水糕点。
  “娘子,”梨绵给旁边气喘吁吁的醒儿擦干净头上的汗,方才转头,“刚才是来了什么麻烦的客人吗?”
  否则怎得从柜台处回来,二话不说带着她们像逃荒似的离开铺子。
  郦兰心饮了口清茶,顿了顿,点头:“……确是麻烦,往后巡铺子,咱们早点来,早点走。不,最好让老三把账本拿来宅子门口,我看过之后,再让他带回来。”
  梨绵睁大眼睛:“是什么人啊?有这么难缠?”
  绣铺开了这么些年,自然遇到过许多不好说话的客人,时不时还有些地痞恶人前来故意作乱,可总有应对的法子。
  这回是怎么了,莫不是吃人的恶鬼在世了,竟值得她们这样避着?
  郦兰心抬手半扶着额,深深叹气:“非常,难缠。”
  这世上,顶难说清的,就是这桃花债了,她守寡多年,若是惹上这么一桩官司,只怕要闹出大事。
  且方才她观那苏姓文官,可不像是轻易便能彻底消了心思的样子,颇有些倔头倔脑,看成老三的表现,那厮怕是已经来了许多次了。
  许渝同她说过,论起死心眼,喋血沙场的武将们加一起恐怕都敌不过那群可以泣血金殿撞柱谏言、一个不好就要群起联名上表、认准了死胡同也往里钻的书生。
  她开绣铺八年,坊市上虽不知她真正来历,却也晓得兰洵绣铺的东家是个嫠妇,稍一打听便能知道。
  只不过她深居简出,而一两次有不识相的无赖流氓想打她的主意,也都让成老三去寻从前跟过许渝的其他老兵来顺利解决掉了。
  可这苏姓文官却不是那些可以推打驱赶的乌合之众,正经的京官,寻常百姓只是冲撞他到了公堂上论起来都是一桩罪过。
  而最要命的是——
  郦兰心闭了闭眼。
  对方那副情窦初开的样子,真是让她想装瞎都装不成,和未嫁给许渝时,伯父伯母家的小山乡里那群初长成便常常来给她送花送物的乡野少年别无二致。
  初情男女最情痴,情痴一生贪嗔即来,怎么都是一番纠缠。
  怎么都是一番麻烦。
  可她讨厌这样的麻烦,一个不慎,就会毁了她和梨绵、醒儿平静安稳的生活。
  “横竖,惹不起,就躲好了。”郦兰心微微捏紧了茶杯,眉心微皱,“也是我不小心,如今这事算是个教训,往后我们还是得加倍谨慎。”
  梨绵看不得她忧愁的样子,赶忙安慰:“娘子,天有不测风云,有些浑不吝的非要来找麻烦,怎么能是您的错?要错,也是那些难缠祸害的错!”
  说时咬牙切齿,虽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何时,但看起来已经准备好要将那未知的难缠货色剁成八块,旁边的醒儿也是白齿森森,磨牙霍霍。
  郦兰心扑哧笑出声,原本皱着的眉头也散了,轮流捏捏两个丫头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