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说到最后,姬全几乎闻到了虚无里金铁交击的响声,将他震得浑身一颤。
  仿佛有只野兽在暗处,叼来一块鲜美却血腥的肉,看着他,等着他吃掉,要么就变成这块肉。
  他声音发紧:“那,谁来做太子?”
  “姬全,你也要为自己想一想,为你母族想一想。”奉仞抬起手,压在姬全肩膀上,即便是寒冬雪夜,武人掌心依然温热,燎烧着血流,“你终究不能是闲云野鹤的文人墨客,而是唯二的皇子,难道甘心永远低头,任人宰割,被太子设计所杀?”
  血流冲向头顶,伴随着酒意,在姬全头脑中蒸腾开,云雾缭绕,深处许多声音涌出。这些年他忍受他人闲言碎语,不被看重,又徘徊在争权的游戏里,和一个空心人无二,只是麻木地活着。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奉仞不做没有把握的险计,一定是有办法出宫。
  他也要为自己想想。
  姬全握紧了手,胸腔剧烈地起伏,忽然伸手,却是抽出奉仞身侧的剑。
  剑光翻出亮面,照映彼此一闪而过的脸,是错愕与决然。姬全将剑抵向自己的脖颈,忽有一行湿泪,从他脸颊流下,滴落在刃上。
  他涩声道:“玄琅,其实父皇决定让胭胭去西漠的时候,我就在殿上。那日我听完他的决定,悲愤交加,本可以站出来,告诉父皇胭胭不过是个孩子,她是我的妹妹,我也是皇嗣,应该由我去承担这件事。但我太害怕死了,害怕未知的一切,害怕现在拥有的都失去,所以,那时我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站在原地,低着头沉默。”
  “我……一直很后悔。是我的懦弱和卑劣,害胭胭不得不承受那些磨难和生死。”
  姬全深深呼吸,压抑住发酸的鼻尖,将剑放到奉仞手中,他退开几步,撩起下摆,端正地跪在地面。面向着奉仞,他微微低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涌出的力量,驱散了那些阴雨连绵的恐惧,连他的声音也变得平缓、坦荡。
  原来下定决心也没有那么难,克服了犹豫和怯懦,越到这个时候,他反而感到了宁静。
  “我无意同皇兄争权,更不想辜负别人对我的期望,所有事情却永远和我想要的背道而驰……若说这些年,我一直希望他能与我和好,一定会被人笑话我天真的。”
  他闭上眼,毅然交托性命:“奉仞,你将我的首级,献向太子换取脱罪的机会吧。我不能成大事,而你比我更有用,无论是成为太子的手下,还是破坏国师的阴谋,只有活下去才最重要,活下去才有实现的可能。”
  话说完,他才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找到了赎罪的办法,在奉仞和姬瑛离开后,他的愧疚日渐增长,暗无天日。这些年来过着患得患失的生活,他已经累了,那些人只是不得不选择他。
  如果能用这个办法,抵消什么,那便足够了。
  亮若明星的两点眼珠,熟悉的朋友,正握着决定生死的剑,定定凝视着他。
  片刻后,脚步踏近,姬全仍未感到任何痛楚。
  是奉仞经过他,走向门窗。他伸手再次打开窗,从里往外望,夜雪已经停了,连风声也收敛,雕栏玉砌尽落白,华美而庞大的牢笼,一切静谧无声。
  他微微让身,窗外显露出另一个颀长身影,不知站了多久。
  那人的目光投入屋内,落到了姬全身上。姬全听到动静,睁眼转过头来,便与他四目相对。
  奉仞对窗外之人示礼,道:“殿下,现在您可愿再听一听我所说的话?”
  第96章 交易
  米车从南门拉进来,一个少年身段干练,正驱马,另一个老头坐在车边,抱着手臂看着前方,两人身上都用了厚重的斗篷裹起来,抵御酷烈的风雪。一路过来,德城人烟稀疏,迁移了大半人口后,这里的管辖也变得松散,官兵们不过是领着每月的俸禄,做些检查路引的活。
  这块地界,米价又升了五钱,路过的行人盯着米车,望眼欲穿,饥肠辘辘。但他们不抢,也不争,只因那米车的前头,挂着一个巴掌大的白灯笼,灯笼上画了一把剑,剑柄朴素,剑身往下变作一滴水,滑入大海之中,不过寥寥两笔,却意蕴无边。
  只要挂了这个灯笼的车,那都是辟乱盟的,要讲规矩,不能随便动。
  德城如今远离帝京,在燕都边缘之外,属于半被遗弃的孤城。这里的流民大多数都是被辟乱盟救济收容,求医不问金银,有事都要托辟乱盟帮忙,每三月的粮车从燕都里运来,人人有份,平等公正,要是做抢劫之类的恶事,被辟乱盟划掉名字,那是永远都不能在这待下去了。
  江湖事江湖了,断金司手眼之外,仍有许多亡命天涯之人,若是江湖人在这做不义之事,不管他如何有名,隔日就会悬首城前,如此手段,无一次例外。
  因而,整座德城利益紧紧相关,密不可分,几乎是辟乱盟的耳目,皆遵守着辟乱盟的规矩,恐怕敏锐的鹰犬来到此地,也只能窥探一二。
  官兵看到这车,早已熟悉辟乱盟的标记,只看了几眼路引,就挥手让他们通过。少年驱着米车进了辟乱盟在此地的据点,门外有个叼着烟枪、裹着棉袍的男人,像游手好闲的汉子,本懒懒散散,看到他们,却目光一动,手背在身后,向门内敲了暗号,过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米车到了据点外头,门已打开,迎进他们,里头,叼烟的汉子也早从另一个暗门绕了进来。
  “任道长,您来了。比约定的时日晚了几日,二盟主一直在担心您什么时候到呢!”
  “路上遇到一些流寇和杀手,耽搁了一下。”任长羁摘下帽子,看着围上来的几个人,“盟内如何?”
  有人苦着脸:“您不知道,最近我们各个据点都有人被杀,多半是‘白发鬼’派人动的手。听说一定要杀了您。”
  白发鬼,是国师符无华的代称,自从那个样貌如同神仙一样出尘、手段如鬼魅一样狠毒的男人出现在辟乱盟的视野,为了杀他,他们费尽了许多气力,为此付出的人命也数不胜数。先前角逐时,他们还不能完全确定符无华的身份和过去,自从西漠回来,任长羁带回重要情报,这才重新对符无华改变对策。
  “若是如此,老关,你不会在信里如此着急,究竟发生了什么?”
  被任长羁称呼为“老关”的男人,正是辟乱盟管事之一,负责联络和调查的事宜。他皱着眉,有些犹豫,道:“说急倒也不是……二盟主虽然还没回来,但其中缘由实在古怪,且听我慢慢说。”
  奉仞被公孙屏出卖给符无华后,符无华立刻动手清理任长羁一行人。辟乱盟被铲除了数个暗桩,二盟主来不及等任长羁,必须得去与江南漕运帮派水龙会见面。但不知何时,他身边已经安插了符无华的人,符无华早已联合水龙会,此去是鸿门宴,意要当场置他于死地。
  偏偏,二盟主不会武功。
  当日在船上,等到了江心,两边的人谈话也缓和下来,水龙会的人正待帮主下令出手。
  这时,一条小舟飘过水龙会的大船。
  水龙会在水上横行霸道多年,垄断江南水路,所以辟乱盟想要他们的帮助,没有那么简单。以他们的霸道程度,凡是要过那片水域的人,都得看他们的脸色,结果竟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舟上坐着一个人,穿着黑衣,戴着斗笠,划着舟,动作看起来慢悠悠,舟身却平稳地飘到水龙会的船前,拦住他们的前路,便不动了。
  当下就有人叫骂,问他是谁。
  那人奇道:“我竟不知道,活在地上的人,还宽得着江河湖海?阁下自称什么水龙,依我看这肚量气魄,只不过是泥地里打滚的蚯蚓罢了。”
  关叔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摇头道:“水龙会帮主素有‘水上霸王,纵海成龙’的名号,当着他的面,竟有人敢如此挑衅,可见此人若不是得了失心疯,就是不要命了。”
  黑衣舟客这番话,自然惹得众怒,水龙会的人跋扈已久,乍见这种上赶着找死的,更是怒极反笑,拔刀杀人。不过,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等那人闲庭信步地登船,当日大半的人只能躺在地上哭爹喊娘。
  不速之客杀伐不眨眼,非但把船上高手当烂瓜切,还踩着水龙会帮主的脑袋,大发善心,表示只要他们跪下来对自己磕三个响头,从此把水龙会的旗子改成蚯蚓塘,他就不杀光他们。
  日光晴朗,他们却冷汗暴流,终生都将记住那人在船板上提着流不尽血的刀。不讲道义,不讲是非,就像忽一时兴起,碾死蚂蚁那样轻佻,又让人坚信他绝非玩笑。
  水龙会只能忍辱负重,依言将旗帜上的图样,改成了蚯蚓。
  干完这事,那人只掳走了二盟主一个人,符无华安插的人刚追一步,就被他一刀劈成两半。是,一刀,那人自己的刀没出鞘,一直都是随手捉的别人的刀用,刀身和人身一起断裂,被弃之如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