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你是——”程父眉头皱紧,眼神警惕地看她。
  “我是章迟和章蓦的母亲。”章母从容地回答,毫不避讳地扫了一眼地上的椅子、摔碎的水杯和程有颐红着眼眶的脸,语气讥讽,“我早就从章蓦那里听说,您对程有颐要求极高,才能培养出他这么出色的儿子。今天一见,您的家教真是严格得让人敬佩。”
  程父对这种话倒是很受用,他坐下来,身体后仰靠着椅子,一只手搭在桌面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您是章蓦的母亲?我记得章蓦那个孩子,非常聪明,很有灵性,我很想让他……”
  说到不该说的话,程父被警察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又收了回去。
  “不过你这位小儿子,我实在是不敢恭维了。”
  “我这个小儿子,我从小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哄着宠着长大,这不知道从什么年代传下来的落后的打骂式教育,我是一点都舍不得用。自然对什么尊卑有序的规矩,不放在心上。”章母仍旧是笑眯眯的,“我看他脸上都还有伤,我家章迟,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您这么生气?”
  “什么事情?”程父仰着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他们两个私通!有悖人伦!”
  站在章母身边的秘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警察不知道是第几遍听到这种奇葩的指责,已经笑不出来,只能摇了摇头。
  “咦——”章母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我不记得我们之前见过啊?”
  “嗯?”程父一副不解的样子。
  “他们不是兄弟吧?”章母一副坦然的样子,“我很确定,章迟不是你的孩子。他们两个交往,不存在什么人伦问题。”
  “……你、你、你。”程父涨红了脸。
  “哈——”章母夸张地笑起来,“我就是开个玩笑,您别当真。”
  “男的和男的在一起!就是有悖人伦!”程父怒声道,额角青筋暴起,脸色涨红,他指着章母的脸咄咄逼人,“你们要觉得没事,那是你们家教松!在我们这种家族——在神面前,这就是罪!”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思想?”章母轻笑一声,语调却不见半分轻松,“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本来我以为是两个年轻人的感情纠纷,还想着章迟又做了什么傻事,结果呢?就为这么一点事情发疯。”
  程父脸色瞬间拉了下来:“你说谁发疯?”
  章母毫不避让地看着他:“谁动手,谁骂人,谁扯着自己儿子骂得像个跳脚的野狗,谁就在发疯。”
  “你别太放肆!你能容是你家的事,我们家可不是你那种没男人的人家!”程父咬牙,“我们家祖上有规矩有血脉有教养,男人和男人在一起,这种事是要遭天谴的!”
  章母冷笑:“规矩?血脉?教养?您说得真好。那您有没有想过,您口中那个要遭天谴的人,是您自己儿子?”
  “他可以改。”程父冷硬地吐出这四个字,“只要改了,就会被原谅。”
  “改?”章母挑眉,像听见了笑话,“改什么?改性取向?改情感?还是改成你的提线木偶,扮演你事业有成,婚姻幸福,可以拿出去炫耀的好儿子?”
  “改成可以让神欢喜的孩子。”程父冷声道,“只要回头,神就会饶恕他。”
  这话说出口,章母都愣了三秒。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群众站在门外,低声骂了一句“神经病吧”,又走开了。
  “所以你这是在……当神?”
  “你不要亵渎神明。”程父仰着头,“我只是受到了神的照拂。”
  章母气极反笑地问:“你不就是怕别人知道你儿子是同性恋,丢了脸?怕你那些教会的朋友在背后指指点点?你口口声声为他好,真的是为他吗?”
  “我当然是为了他好!不像你!我告诉你,你少在这儿装清高!”程父一拍桌子,声音拔高,“你以为你多开明?养出这种儿子,你不会内疚吗?”
  “内疚?”章母的脸色微微一变,眼中却浮现出一丝冷静的悲悯,“是的……我很内疚。”
  她语气低下来,像是对所有在场的人,也像是对自己说:“我很内疚,没有更早懂他。我花了太长的时间去学会一件事,他不是我想象的孩子,但他是我生的。我不能不爱。”
  她看向程父,眼神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恳求:“你不喜欢章迟没关系,你可以讨厌我、讨厌他们的关系,但你不能这样对你自己的儿子。你伤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程父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咬牙忍住怒火。
  “你有你的一套。”他冷冷地说,“可我这一辈子都在教堂里祈祷、布道,走正路做人。我儿子要是走歪了,我做父亲的,宁可他恨我一辈子,也不能看着他堕落。”
  章母看了他良久,起身理了理衣襟,语气终于恢复了那种不怒自威的冷静:“那你就等着,他会恨你一辈子。”
  两人对峙不语,空气仿佛在调解室里冻结住了。
  “你!”程父怒从心头起,嘴角抽动,忽地猛冲上前要推开她,“你一个女人,算个什么东西?跑到派出所教训我?”
  “干什么!”警察大喝一声。
  章母像早有准备,侧身一闪,反手一巴掌扇过去,利落得几乎没有犹豫。
  啪!
  “章总!”连警察都吓一跳,“您,您,您,冷静一点。”
  “我就是个东西,”她冷冷道,“可你这种仗着是生物上的父亲,就以为自己可以无所不为的人,才不是个东西!”
  响亮的耳光回音还没散去,两人已几乎扭打在了一起。
  一名警察强行把两个人分开:“打打打!年轻人打架,你们一把年纪了也打!打架能解决问题,还来什么派出所!”
  另一位年长些的警察叹了口气,把电棍别到腰间:“你们这帮人,年纪一大把还不如年轻人有理性。再打下去,我们真得依法处理了。”
  章母站在章迟前面,颇有气势:“我待会会去医院给章迟做伤情鉴定,哪怕只是轻伤,我都会起诉不调解,让你吃牢饭。”
  程父还想再争辩一句,却被章母一句话顶了回去:“我在大学教书的朋友还告诉我,他录音和拍照了,你要是再乱来,神神叨叨的,我就去告你,非法传教。”
  这一句话砸下来,程父终于不做声了。
  他咬着牙,指着章母,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坐回椅子上大口喘气。
  “对嘛!”警察打圆场,“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
  章母拍拍衣服,冷静地拨了个电话:“喂,小钱,你在哪?来派出所一趟,顺便把章迟接回去。”
  十分钟后,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钱思齐披着件米白色风衣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杯半凉的咖啡。他看见眼前景象,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我是不是来晚了?”
  比起上次见到钱思齐,程有颐觉得她的气色好了很多。
  “不晚,”章母淡淡说,“正好……到收尾了。”
  章迟仰头看着钱思齐,脸上破了皮的地方结了一层小血痂。他嘟囔了一句:“干嘛叫她来……”
  “叫你嫂子来送你去医院!”章母没好气地瞥他,“你知道我刚刚看到你那张脸有多想拿拖鞋揍你?”
  钱思齐将咖啡递到章母手里,又递给章迟一瓶水。
  章母没接,瞪了儿子一眼:“我迟早被你气死……”
  “喝点咖啡,消消气,别上火。”钱思齐一边笑,一边回头看了眼程有颐,忽然开口:“有颐,你要不要一起走?”
  说罢,她低声说了一句:“现在这种气氛,你跟你爸待一块怕是不太安全。”
  程有颐还没开口,程父却忽然站了起来:“他哪儿也不许去。”
  空气又是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程有颐脸上。
  程父缓缓走近,一步一步,声音低沉但有压迫感:“程有颐,你要是现在跟他们走,就别认我这个爸。”
  第59章 荒原绿洲
  程有颐怔了一下,眼神空白,喉结动了动。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十指发抖。
  他从小到大都是好孩子。在每次他想要叛逆的时候,父亲都会拿出来早就离世的哥哥作比较。
  ——“如果你哥哥在的话……”,
  ——“你哥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你哥哥就不会……”
  他的哥哥,那个死掉的挂在墙上的人,好像无所不能,比肩神明。
  于是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驯化,学会顺从,以“不要让爸爸失望”为第一原则。
  他一直都是哥哥的替身。
  长大以后,程有颐看了很多书。从弗洛伊德,拉康,福柯,齐泽克,到布尔迪厄、列维斯特劳斯。
  可是知识上的丰裕并没有让他脱离少年时代的困境,反而更加让他深刻地看到了自己原生家庭的贫瘠。
  广袤的人类学知识将他带到了一片旷野,可是他抬头一看,周围寸草不生。很长一段时间里,程有颐就是如此地,在荒原里跋涉,向着一片叫做章蓦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