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程老师。”章迟站在他身后,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不管你留不留下来,我都陪你。”
  这一刻,荒原里出现了一片真实的绿洲。
  他的身体突然不听使唤地动了一下,程有颐往后迈了一步,站在了章迟身边。
  “我走。”他的声音哑到几乎听不清,用通红的眼眶看着自己的父亲。
  “你说什么?!”程父猛地瞪大眼,像看见了陌生人,“你、你、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走。”程有颐咬着牙,一字一句。
  “好、好、好!”程父拍了拍桌子,“你也是失了智!为了一个妖孽!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要!好啊!你可真是个好儿子!你哥哥他就——”
  “您永远都不会接受自己的儿子是男同这件事。”程有颐停顿片刻,带着几乎不存在的希望问,“我说得没错吧?”
  程父还以为程有颐改变了主意:“你知道就好。”
  程有颐自嘲一笑:“可我生下来就是这样了。也注定不会变了。”
  “你——”
  “不管我做得多么小心翼翼,您都不会满意的的话。”程有颐停顿了片刻,好像用尽全身力气,“那我不如别再试了,我们都放过彼此吧。”
  还没等父亲回过神来,程有颐就转头看向章迟:“我们走吧。”
  程父快走两步就要跟上去,却被警察叫住:“你等一下,还不能走。”
  “我怎么不能走了?”程父很着急,开始对警察大吼大叫,“他们能走我不能走?!你是不是收他们钱了?!”
  警察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压制下去:“我警告你,这里是派出所。你刚刚说的一切,我们都有记录!”
  “……”
  “有人报案,你涉嫌通过网络在非宗教场所传教。”警察拿报警记录。
  “我……我那是和兄弟姐妹沟通感情!”
  “沟通感情?那我们也沟通沟通吧。”警察冷笑一声,又问章迟,“你要去做伤情鉴定吗?”
  章迟站在一旁,眼神没移开过程有颐的脸,听到警察的询问,看见程有颐脸上痛苦的表情,摇了摇头:“我们可以先走吗?”
  这一刻,他真切看见那个永远用教科书里的文字来掩盖自己情绪、活在父亲的投影之下却从来没有和自己抱怨过的程有颐,艰难地往自己这里迈了一步。
  警察点了点头。
  章迟搂住程有颐的肩膀,把他抱进怀里:“好,我们回家吃饭。”
  程有颐好累,他把头靠在章迟的肩膀上。
  少年的肩膀,已经宽阔地可以承担得起他的沉甸甸的,来自原生家庭的重量。
  中学时学到“如释重负”这个成语,此时此刻,在程有颐的每一次呼吸里具象化。
  他们一行人出了派出所,留下了章总的秘书收尾,协商后续的赔偿和伤情鉴定问题。回家的路上,章迟特意选了一条沿海的远路,晚风拍在脸上,带着海咸味,连呼吸都觉得痛快了许多。
  上车之后,前排章母坐在副驾,抱着咖啡许久,才缓缓开口:“有颐,我没有想到你的父亲,是这样的人。”
  程有颐头疼欲裂,甚至都没机会去思考章母的言外之意,只是别过头去,咳了一声:“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章迟却十分警惕地替程有颐辩护:“程老师是个好人,他爹不能代表他嘛。你别怪他!”
  “我什么时候说要怪他了?”章母无奈地看着章迟,又皱起眉头,看着几乎破碎的程有颐,“这么多年,你就这样忍过来了?我只是心疼,你这么优秀的孩子,要受这种罪。”
  程有颐的目光看向远处的海面:“大概这就是原罪吧。”
  基督教里讲,人生下来就背负着原罪,人的一生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赎罪。
  “什么原罪?!放屁!谁生下来就活该受罪的?!”章母没忍住,哼了一声,“有颐,你别怪我背后说人坏话,但是你父亲这样的人,我这么多年见多了。大话空话一堆,动不动就搬出来上帝啊天王老子啊,说到底,还是想让别人听他的。”
  “就是!”章迟很配合地拍了拍程有颐的肩膀,“你就即系让他躺在电话黑名单里好了!”
  “呃……”程有颐好像察觉到不对,“躺在黑名单里?”
  “啊——”章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左顾右盼,“这个——那个——妈——今天晚上可以吃生腌虾吗?”
  “生腌虾?什么生腌虾?”章母一头雾水。
  程有颐拿出来手机,打开微信和通讯录,这才发现,父亲早就被拉进了黑名单了。
  难怪这段时间异常清静。
  “……”程有颐欲哭无泪,歪着头问章迟,“你干的?”
  章迟装聋作哑问钱思齐:“嫂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给我带礼物?”
  “……”
  程有颐头晕目眩,片刻之后,缓缓把手搭在了章迟的肩膀上。
  章迟的背脊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程有颐轻声说:“没事。”
  章迟僵硬地背脊缓缓放松下来,他局促地望着程有颐的眼睛,低声问:“你不怪我?”
  “不怪你。”
  “那天你去洗澡了,手机放在外面,然后他一直打电话……我接了电话,结果我还没开口,他就让我背、背、背啥玩意……”章迟松了一口气,接着说,“我还没说话,他就开始骂我,哦——不对,骂你,骂你——算了!就是很难听的话啦!然后我就把他拉黑了。”
  章母听到这个解释,忍不住皱起眉头:“小迟,这就是你的不对的。就算是情侣,爱人,也要尊重彼此的隐私,乱动手机这种事情,太没有礼貌了。”
  章迟有些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好啦——我知道了——有颐哥都没有说什么,你干嘛还要教育我一通……”
  “爱人之间有太多的隐私也未必见得是好事。”车停在一个路口时,钱思齐拉开化妆镜给自己补了个妆,语气平淡地像开玩笑。
  程有颐眉头一皱,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可是章母在场,他又压回了肚子里。
  章母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
  程有颐摇了摇头,制止了章母继续说下去,又解释:“我其实……一直都想这么做。可是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章迟帮了我这个忙,也是好事。”
  章母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父亲这个年纪的人,顽固,思想陈旧,可是……”
  章母面露难色。
  程有颐无奈地笑了笑:“阿姨,您有话直说,我没什么介意的。”
  “可是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从他的身上,看不到对你的一点爱。”
  程有颐没有作答。
  他心里其实有答案。他能够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自己哥哥的离世,所以在父亲的眼里,他只是一个替代品。
  也许父亲曾经倾注了所有的爱意在哥哥身上,才能培养出来那样优秀的孩子,可是这些付出的爱,注定无法再给自己。
  就像你倾心快完成一幅画,突然之间画被撕掉了,于是哪怕你记得所有绘画的细节,你仍然没有办法倾注同样的情感,去重画一遍。
  更何况他的出生也带给了母亲死亡。
  他没有过过生日,连身份证上的生日都晚了两天,他小心翼翼从没有吃过一块生日蛋糕,因为那天也是母亲的忌日。
  有时候程有颐会想,当父亲看到自己的脸时,想到离世的哥哥,想到产房里难产的妻子?是感激上帝的恩赐祖先的庇佑,还是怨恨命运的不公未来的艰难?
  程有颐无从得知。
  程有颐的目光看向窗外没有边界的海:“他或许爱我吧,只是没有办法纯粹地爱我。”
  章母望着程有颐的侧脸,叹了一口气。
  母亲对孩子的爱从出生之前就开始了,身体激素的变化迫使她本能地守护自己的孩子。
  父亲则不同,他们的的爱是社会性的。父亲可以首先是传教士,是宗族族长,是丈夫,但绝对不会本能地是父亲,他的爱天然的不纯粹。
  “有颐哥——”章迟抱住程有颐的胳膊,把脑袋靠在程有颐的肩膀上,眼泪已经快要挂在睫毛上,“没关系!我给你纯粹的爱!我给!以后你可以靠我!靠我!”
  “咳咳——”章母轻咳了两声。
  程有颐耸了耸肩膀,递给章迟一个眼神,章迟吐了吐舌头,放开了程有颐的手。
  “你这话当时就应该甩给他爸。我大学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就是我们出去通宵ktv那次……被你爸找上来,我都吓得要死。章蓦和我说你爸没那么吓人,我还以为是自己记忆错乱了。”钱思齐撇了撇嘴,“今天一见,果然还是挺恐怖的……”
  程有颐有些不好意:“思齐,对不起……我没想到把你和阿姨也卷进来了。”
  “别这么说,我还觉得挺出气的,你们倒是胆子大,在派出所说得那叫一个响亮。”钱思齐轻松笑了笑,“妈,你刚刚进场那一巴掌,我现在还回味呢,啪——他爸好像都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