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给了援兵的来头与时间,听上去很是那么一回事,但没透露边军大多与公子淮深交,成王败寇,若非魏淮之死猝不及防,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魏王若处理不当,两厢生疑,边军为了自保闹出什么乱子,先磋磨的还是他们。
  “咚咚咚——”
  “赵军又来了!!”
  围坐的人瞬间起立,鲁大在越离肩上按了一下,紧随众人快步离去。
  投石的震落声惊动簌簌瓦砾,越离撑起病骨,拿起鲁大放在石砖上的陶碗斟了雪水,等不及放温便一饮而尽。
  他攥着袖角抹去水渍,雪水下肚冻得他清醒不少。
  藤椅尚在摇晃,屋中已不见一人。
  如此又顽抗了十日,折损再次过半,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麻木的呆滞。
  尸体已无法就地掩埋,堆在城墙下的凉棚中,每个途经的人都目不斜视,不忍细看。
  无论是箭矢还是滚木,能拆的房梁瓦砾都拆遍了,能用的所剩无几。
  城头仍在轰轰烈烈地生死交战,越离披着从尸体上扒下来的软甲,沿着喊叫声走到马棚。
  他的病虽没好个彻底,好歹不再高热骨疼,挨过了那几日,身体也食髓知味地学会了见机行事。
  马棚中的战马还剩两百匹,留下是为了做最后的冲锋,如今也饿得皮毛黯淡、形销骨立了。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身边这匹褐色的马儿。
  看守马棚的是一名老妪,人人都唤她刘阿婆。
  刘阿婆见守城的先生来了,拄拐上前问候。
  为防粮食不足,兵士们每日两餐,一顿干粮一顿稀粥,平民则是一餐稀粥,荤腥更是不敢奢想。
  越离的脸颊陷下去,抚在马背上的手只覆了一层皮,他看着老妪脸上脖间生出的老人斑,明知故问:“阿婆饿不饿?”
  刘阿婆拄着拐杖挑开脚下的稻草,苍老的声音里满是不忍:“不饿,不饿,那些孩子哦,死的时候都没吃上一顿饱饭……”
  拐杖在地面上砸出笃笃的钝痛,“哐”一声脱手摔了出去。
  凉棚里的尸体很快就要堆满了,再放上几天,尸臭便会滋生瘟疫。
  越离收回手,弯腰捡起那根还算像样的拐杖,放在阿婆掌心。
  “那今日,大家都吃上一顿饱饭吧。”
  雪过之后,春回大地,已有不起眼的角落冒出春芽,太阳也一日比一日明亮起来。
  日头偏西,城头在沙场上投下阴影。
  守城的兵士绷紧脊背,口齿伶俐的兵士与城下的赵兵喷得唾沫横飞,双方用各自的家乡话互相问候,互相打探,最后以两方箭雨结尾,算作收场。
  一个兵士耸动鼻尖,举着弓弩嗅来嗅去。
  另一个兵士踹了他一脚,“闻屁呢?消停点,饿的心烦。”
  那兵士不可置信地转眼问:“你快闻闻,是不是有肉的香味?”
  “我看你是饿出病了,连汤都要喝不……”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鼻孔上扁下宽地用起力来,凹成了一个小山包。
  “肉!是肉!”
  “我闻到肉汤的味道了!”
  “有肉汤喝了!”
  风把肉的腥气刮得满城都是,连城外的赵营也闻到了味儿,惊疑不定地升帐开会。
  付承从城墙上下来时还打了个趔趄,鲁大正在不远处与越离争执着什么。
  城中连米粮都要供不起了,哪来的肉也不难猜。
  他听到鲁大拔高的音调,“你这和让他们去送死有何两样?”
  付承一愣,以为是鲁大心疼马匹,怕连后继之力也没了……可事到如今,肉都蒸熟了,何必再为此伤了和气?
  “哎哎哎莫急莫急,生米既已煮成熟饭,就先顾眼前吧!”他上去隔开两人,喋喋不休地说些轱辘话,试图缓和气氛。
  越离略微有些气喘,很快也镇定下来。
  他瞥了由怒转悲的鲁大一眼,每日重样不重样的生死摆在鲁大面前,也没让他看轻生死。
  可见慈悲心肠与铁石心肠一样,都是天生的心肠。
  越离想扯唇笑一笑,也不知该笑什么,所以那笑看不大分明,只折了一边的唇角就草草收场。
  他看着鲁大,陈述道:“这是我的主意,与你无关。”
  “你……”
  付承赶紧挡住鲁大,“鲁先生别动气,别动气,戍文先生也是心疼将士们,哎,这能怪谁?”
  那背影走入城下阴影,连轮廓也模糊了。
  鲁大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甩袖往另一头离开。
  付承在原地看看这头探探那头,想了想还是跟在鲁大后面。
  城中肉香四溢,越离吩咐杀了五十匹战马,全城军民都有肉吃有汤喝,守城的兵士馋得两股战战,只等一换岗就扑到锅中。
  鲁大不知所踪,付承虽忧心忡忡,也还是和将士们有说有笑,宽慰着这难得的饭饱。
  越离喝了一碗肉汤,吃了两口便放下碗筷,让出地方。
  他望着剩下的几百兵士,加上平民也不足千人。
  既是孤城,就要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他走到付承身边,掸去他肩甲上的柴灰,“付大人,待将士们吃饱后,将能调动的人都召到御马台吧。”
  付承碗里的肉汤洒在靴上,他沉默片刻,应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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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马台上点起火把,松木这些天烧得太多,已经闻不出香气。
  台下的人不再挤挤挨挨,左右都剩出一大片空地,有些人不知今夕何夕地找了找,才抹了把脸,定定地看着台上。
  越离与城墙上的鲁大遥遥相望,火光映在他们身后,将彼此的身姿都描得影影绰绰。
  他收回目光,脸上挽起浅笑:“诸位都吃得可好?”
  底下餍足的笑声一传十十传百,有人大声回他:“多谢先生!吃得连牙缝都塞满了!”
  “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肉了!”
  “我看那锅也别涮,舔两口又是一顿!”
  众人哄笑开去,越离亦笑。
  很快他敛容肃目,躬身下拜:“在下有一事相求,此事需以命相搏,做与不做,在人,成与不成,在天。”
  此言一出,底下的窸窣声便静了。
  不知何处传来的叹息声,紧接着有人道:“先生但说无妨,吃饱了现在浑身是胆!”
  越离循声望去,那名青年背着长矛打着赤膊,裤腿上还沾着马毛,叉着腰笑出一口白牙。
  “……好,”他清了清嗓,并指挥向西南,“剩下的一百五十匹战马,配上一百五十名勇士,从西南薄弱处突围,绕道尺山去后方求援。”
  “援军已在来的路上,上饶无兵可借,你们只需将消息告知,他们必会筹兵来救。北屈城破与否,上饶与其后的龙门地都危在旦夕。”
  “这一百五十名骑兵,既是勇士,亦是死士,能突围者不必回头,战死者英魂不朽,若有被捕者,需得咬死城中兵多粮足,尚有两月可撑。”
  他环视一圈,“这是有去无回的刀山火海,可有人愿意前往?”
  付承只觉脖颈有千斤重,迟钝地往城墙上看了看,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
  火把上的黑烟簇簇升高,泯灭在火光难以企及处。
  “我来!”
  一声洪亮打破寂静,“守城是熬,冲敌才是杀,我早就看赵军不顺眼了!”
  “对!好歹吃了顿好的,和他们拼了去!”
  “天天听他们狗叫,终于可以堵上他们的嘴了!”
  “……”
  越离望向带头的那名青年,守城时见过他几次,却一次也没问过他的名字。
  “把你们的名字写下来,”越离指着城墙,“北屈会记得你们,你们的名字会刻在城墙上,与北屈一起长存不灭。”
  “先生,我叫屠兴!”那青年看着他,很是高兴地摆摆手,重复道:“我叫屠兴!”
  众人先是笑他傻,然后学着他高喊着自己的名字,在台下叽叽喳喳地吵成一片。
  付承在家中已是当爷爷的年纪,万幸家小都不在城中,这些都是与他儿子一般大的青年人,他仰面苍天,不敢细看他们的笑颜。
  一百五十人定下来后,越离马不停蹄将他们召到一处,把这些天的观察与来时的路线结合,重点在破不在攻。
  也许其中有人能拼杀出一条血路,带回援军。
  也许全军覆没,白白葬送了他们的性命。
  围困城中,他们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局势如何全凭赵军做主,再被动挨打下去,还有粮也不剩几口气了。
  屠兴凑在前面,眼也不眨地听完他的嘱咐。
  众人从屋中散去,还有两个时辰准备。
  他们要在夜色最深沉处,破开一道口子,让赵军摸不准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最好令他们自乱阵脚,好挣出片刻喘息。
  越离收起羊皮卷,心不在焉地一转身,险些撞着人。
  屠兴挠了挠头,后退两步,憨笑道:“先生,我若能活着回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