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越离不明就里,鬼使神差问道:“你多大了?”
  他拍着胸脯道:“我十九了!”
  羊皮卷被掐进一角,越离偏过头不再看他,想也不想就答道:“好,若你能回来,我便答应你一件事。”
  屠兴的笑意稍减,他以为先生会问是何事……
  他很快想清这其中的玄机,眼神微黯,嘴里仍倔强道:“我是一定会回来的!”
  他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还有好多东西不知道,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等回来之后,这些都要求先生指教。
  有关这条鲜活的生命,越离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他只是背对着屠兴,“嗯”了一声,“我信你,你一定要回来。”
  屠兴得了他的敷衍,自觉得了承诺和重视,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第60章 夜奔
  夜半时分,无星无月的冥天被大片乌云遮蔽,浓稠的黑咽下稀薄的暗,吐出寂静的死。
  先生说今夜风停云定,大雨将至。
  屠兴伸出手,双目在暗夜中泯灭,他攥指成拳,在本能中感受自己的生。
  他们没有火把,只有身下的战马,远处的火光,背上的尸体,手里的长矛,和满腔的孤勇。
  “嚓!”
  扬鞭声在半空炸响,屠兴一夹马腹率先冲出,马蹄声在如出一辙的镇静中有了某种杂沓的秩序感。
  凉风与热血刮面而过,有人轻快地吐了口气,所有在城墙中苟安以至麻木的心剧烈鼓噪起来。
  在生中窥探死,在死中寻求生,人是在那些无法挽回的瞬间得到自己的。
  屠兴举起手中长矛,想起父亲在磨刀时望向挣扎惊恐的猪,那目光中的冷漠与怜悯。
  “这些畜生啊,只有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挥动长矛,一马当先挑翻了赵军的火盆。
  “敌袭!有敌袭!!啊!”
  “杀啊!!!”
  “杀!!”
  每个人都把嗓子喊得震天,守营的赵兵连日来一次夜袭也没见过,有些早找了灯下黑眯觉去了。
  泼天的杀意攻其不备,提枪而来的赵兵摸不准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只能看到一个个跨过黑幕杀将而来的身影,在乍明的火光下都长着同一张脸。
  他们将背上的尸体扒下来,反手砸向扑上来的步兵,在敌人倒地的须臾封喉见血。
  先生再三强调不可恋战,突围才是此行目的。
  屠兴且战且冲,身后传来大批的马蹄声,余光里赵王披甲赶来。
  赵王宿在北门的营帐,在不到一刻的时间领兵赶来,可见确实是枕戈待旦不曾松懈。
  等赵王的援兵赶到,他们就再无突围的可能。
  屠兴再顾不得面前杀也不完的步兵,挥舞着长矛大开大合地冲出圈去。
  另几个同袍看清他的意图,纷纷纵马来助,替他扫荡两边意图砍倒马匹的刀剑。
  “别回头!”
  “走啊!!!”
  屠兴不敢回头,每个人的嗓子都劈得听不出原样,身后是数不清的亡魂与杀意,他将长矛猛地钉入骑马冲来的赵将胸中,顶着对方冲出最后一道屏障。
  “谁敢——阻我啊啊啊啊啊!!”
  赵将怒目圆睁,死死攥住裂心的长矛,身下战马被顶出几步,踉跄着错步斜开。
  屠兴深知不可与将死之物角力,轻飘飘地一推手,松开矛柄,那赵将便再也支撑不住摔下马去。
  再往后就没有照明了,他头皮一紧,在弓弦的绷声中猛拽缰绳往另一个方向错开一步,箭矢擦落在地,犹有余响。
  他抬头望去,隔着混战的人马和明暗交错的大片空旷,与赵王孚对上视线。
  赵王放下弓,身边擦过许多追赶而去的人马,个个膘肥体壮,而赵孚心知肚明,追不上了。
  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他也曾身陷绝境,被逼至此。
  这样的人,非命运不可杀。
  果然,屠兴在追兵席卷前扬唇一笑,往前一踏,没入潮水般无边的黑暗之中。
  “驾!”
  他什么也看不到,弓背伏身,几乎与马脖子贴在一起,闻到一点久违的草木气息。
  他记得先生说的话,自西南破口,直奔十五里长直之地,拐入左驰道。
  第一道关隘已破,靠的不是他屠兴,而是所有葬身敌营的战士。
  可他还是赢了,只要他赢到底,北屈军民就能一起赢。
  屠兴非但不难过,还觉得很痛快。他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仿佛他生下来,蝇营狗苟地忍受那些琐碎的生平,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爹说他天生缺心少肺,六亲缘浅,是个建功立业的好苗子。
  从小爱粘着他的小弟夭折时,他没掉一滴眼泪,他娘撒手后,他也不见悲容,最后他亲手埋了他爹,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把家里的铺面一卖,清清净净地参军去了。
  他爹平生最爱把士人挂在嘴边,可惜他没那个天分,玩心又重,城里也找不到几个像模像样的先生。
  “这些士人动动嘴皮,就有金银送来,一下笔,就比千军更凶,若能做个读书的,就不必参军了。”他爹说这话时,带着某种根深蒂固的遗憾,手下的刀一点不慢,很快剔出一张张猪皮来。
  “要自己动手杀的,命最贱。”
  他没说是被杀的,还是杀人的。或许也没什么差别。
  他爹是个屠户,生意好的时候一周杀三次猪。
  清晨时猪和人都还没醒,他爹就把挑好的猪拽出圈来,在越发猛烈的哼唧声中手起刀落,端过早就备好的铜盆接住猪脖子里漏下的血,等接了满满一盆,血也流得差不多了,他爹就拿出陶碗在盆里一舀,捻起盐碎扔到碗里,一边在围腰上擦手,一边将碗里温热的猪血灌肚。
  一碗生血下去,这一天就算是开始了,屠兴捧过碗,嗅了嗅碗里的腥味,又看了眼石板上被开膛破肚的猪,明白了死的形状和味道。
  他爹与城中人不大像,他娘是个哑巴,屠兴爱笑,却没怎么在他们脸上看到过笑影。
  爹与娘之间隔了一条深河,屠兴长大后,这条深河也没被填上。
  一直到他娘回光返照时,屠兴才知道他娘原来不是哑巴。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他娘的声音,也是最后一次。他最后也没能听懂他娘在说什么,那口型圆而小,声调也缠缠绕绕,言有尽而意无穷似的,给人一种还有话要说的错觉,但确实没有下一句了。
  与身边所有人的话音都不一样,屠兴只听了一遍,却要记一辈子。
  他爹神情平静地听完她的话,握了握她的手,说:“走吧,忘了吧。”
  于是屠兴看见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上漾开水纹,竟是个苦苦的笑。
  她的目光游移到他呆滞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问一问,她就熄灭了目光,相去甚远了。
  他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那目光中的含义。
  后来他去参军,才发现他爹参过军,行伍之间的痕迹一旦扎根,便会在余生不时显形。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没问他爹,娘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莫名的,他就是不想问。
  他对这个女人陌生到触目惊心的地步,他心比天大,那一刻却齿关打颤,冻得手脚冰凉。
  戍文先生进城时,他一眼就在人潮里捉住他。
  弱不禁风,气定神闲,一人可挡千军,那就是他爹说的士人模样。
  在某个退敌后的夜晚,他知晓先生在值守,赶上城头,先生已靠坐在墙边,抱着草人的撑棍倦下了。
  屠兴蹑手蹑脚地凑过去,想要帮他立起撑棍,好让他睡得踏实些。
  不料在他的梦呓中听到陌生而熟悉的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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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
  他瘫倒在地,又一个黎明从天边姗姗来迟。
  战马在半途累倒,再也没能爬起来。
  他昨日抵达上饶,上饶城中将领面面相觑,将求援的消息四面递出,便再无后续。
  屠兴坐不住,他揣了干粮和水继续上路,昼夜不停,上饶无兵,他就去龙门求。
  赵军被他们夜袭,这两日必定大肆攻城,若是北屈被攻下,那他的奔走有何意义?
  他拔出木塞,把水浇在头脸上,正准备撑地爬起,忽闻地面沙石颤动,他赶紧俯首帖耳,眼前的虫蚁纷纷退走。
  屠兴大喜过望,再顾不得水囊饭袋拔腿就往远处奔去。
  这动静可不是千百人的队伍能虚张的,起码得要上万人,才能有震天撼地的行军气势。
  他形容狼狈,远远看去就像个张牙舞爪的疯子,高喊着“援军来救”冲到大军阵前,很快被拔剑的步兵架住。
  “快!北屈被围困多日,我两日前星夜奔驰,终于碰上援……”
  屠兴被多日的渴求冲昏了头,忙不迭冲上前来,视线在一束束冰冷的注视中顺杆而上,看清了迎风招展的军旗上,赫然是个“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