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没有人比洛川更清楚倪青对今日这场戏的抗拒。与组织的接触每多一分,都是在她的伤疤上多戳一刀。
  若可以,洛川很想跟她调换一下,让倪青去见一面洛芝兰,就像不久前的自己一样,听一遍母亲罕见的直剖心迹。
  哪怕只是暂时的,到底还掺着真心。
  可是倪青和洛川终归不同。她是飘落在外的孤魂,是无人可知的空妄,她比洛川更需要一声道歉,但只要顶着倪青这名字一天,她便没法再做洛川。
  世上生灵千千万,无一记得她的曾经。
  重生不是弥补,而是更多的取舍与遗憾。
  这是一条孤寂的单行道,越往前,就越难回首。哪怕曾是同一人的洛川,也只能成为一面明镜,照着她,告诉她——万事皆非。
  “我看见你眼里的血丝了。”倪青突然说。
  洛川下意识地抚摸眼角,垂了眸:“到现在还没消吗?”
  眼皮的肿好消,眼角的红易褪,唯有那眼白里的血丝仍在昭彰着一场痛哭。
  洛川去见洛芝兰,目的原是不纯的。可话说到最后,假也成了真。
  “或许,我不该跟她提爸爸。”洛川笑得勉强。
  “那天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记得像今天这样清过。”
  “我只庆幸妈妈她足够清醒,不需要我把我们的过去一点点讲给她听。”
  “我怕我会崩溃。”
  而倪青的回答,唯有将她再度抱紧。
  或许,她们谁都没能走出十年前的傍晚。
  那是她们第一次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直面恶意与死亡。
  或许,洛川一生的悲剧从那时便已定格,往后重重,都是那场创伤的感染。
  心跳同源,呼吸同步,她们依赖着彼此的怀抱,想要用体温抵御外在与内心的痛苦,想要从彼此身上渡过活下去的勇气,就这样抱到天地崩坏,把一切悲伤都消融成烟。
  直到某个瞬间,定时器的响声将她们唤回现实。
  “该关火了。”洛川低声说。
  “你的家人,还在等你。”
  她们怀着各自的苦涩,松开彼此。
  冬天的风依旧冷,水仙花仍开得繁茂,万事万物都在有条不紊地生长。高芳芳在餐厅里品尝蛋糕,倪建华关掉店面往家里赶,洛芝兰接受今天的药物治疗,而倪青与洛川,重新挂上笑颜,做个单纯少年。
  所谓治愈,无非是两个遍体鳞伤的人,在世界一角里,偷得解开绷带的一寸光阴。
  第75章
  因着一个闰月,今年春节比去年要晚。除夕未到,情人节倒先来了。
  吃过晚饭,倪建华和倪青在客厅里给吊灯换灯泡。
  “小洛呢?”倪建华跨在梯子上,把换下来的灯泡递给倪青。
  “在楼上,”倪青把新灯泡递给他,“有篇稿子要再改改,正跟编辑扯皮呢。”
  “哦。”倪建华点了头,接过灯泡,没立刻换上,而是打手势示意倪青凑过来。
  “小洛她妈妈……”他放低声音,“没事吧?”
  倪青没想到他要问这个,眨两下眼睛,半开玩笑道:“当然啊,都被关起来了,怎么能算没事。”
  “嗨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倪建华摆手,“我是想问,小洛她最近情绪怎么样,有被她妈妈的事情影响到吗?”
  “嗯——”倪青仔细想了下,还是认真答了,“要说没有,那肯定不可能。”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想下去也没啥用了,对吧。”
  倪建华曲起手指轻敲倪青的额头:“你倒是挺豁达,又不是你遇到这种事,哪有替人家放下的。”
  倪青并不多想,吐了下舌头,理直气壮道:“哪有什么你啊她啊,我俩一样。”
  倪建华斜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行行行,我们这种老古董不懂你们年轻人啦。”
  他三下五除二换好一个灯泡,换了个方向坐下,又看倪青:“对了,后天就是情人节了,我想跟你妈出去过,有什么推荐的活动不?”
  “我来推荐?”倪青指指自己,有点茫然。
  “嗯嗯,”倪建华眼里露出清晰的求知欲,“比如说,你跟小洛准备怎么过?”
  “我——”忽然被长辈说破,倪青这下彻底懵了,肩膀下意识地一缩,多年来练就的脸皮也渐渐透出粉红来,“不是——”
  “可别跟我装啊,当我跟你妈是瞎子不成?”倪建华倒是一点儿没有个长辈样,笑得吊儿郎当的,“我又没说反对,说出来也没啥嘛。”
  “你,我,她……”倪青语无伦次了一会儿,一口气憋在胸口,最后还是叹了出来,“算了,你说啥就是啥吧。”
  倪建华一副得逞奸笑:“好女儿,你可还没回答爸爸的问题呢。”
  倪青咬着嘴唇,索性说了:“我们那天定了家餐厅。”
  “然后呢?”倪建华追问。
  “去看电影。”
  “还有?”
  “没了!”倪青假装怒了,“看完都十点了,再不回家你们放心啊?”
  倪建华摸摸后脑勺,觉得她说得很对,于是又问:“买的什么片子,你们艺术水平高,我也跟着熏陶一下。”
  倪青冷笑:“熏陶个啥,哪有人大过节出去看苦哈哈的文艺片的。”
  “也对吼。那你们去看什么?”
  倪青点开手机,拿给他看:“嗯,就这个,动作片。”
  “看得见不?”倪建华有些老花了,倪青怕自己手机字体太小,他看不清楚。
  倪建华眯起眼睛,把手举远,伸手点开电影宣传片,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看上去还蛮好看的嘛。”他把手机还给倪青。
  倪青挑眉一笑,提醒道:“记得可别跟我们买同一场哈。”
  倪建华却摆手:“不不,你妈看不了这个。”
  “她有点失眠,看了医生说是神经衰弱,最好别看这些刺激的。”
  倪青一听,却是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去看医生怎么也没跟我说?去看的哪个医生?要吃药吗?医院的处方给我看看。”
  倪建华赶忙道:“没开药,就一点轻微的症状,可能是前段时间累着了,让吃点维生素b,喝点安神补脑液,好好休息。现在已经好多了。”
  他从梯子上下来,先看了眼门口,确认高芳芳没在,才对倪青道:“我本来想告诉你来着,但你妈说你们功课忙,不想让你分心,就拦到现在了。”
  倪青皱着眉听完,勉强点点头,又嘱咐:“下次有事可不许瞒我啊,真是的,一家人哪有那么多顾虑,生了病还要藏着掖着。”
  “好嘞,听我女儿的!”倪建华滑稽地敬了个礼,“我就说嘛,我们家青青这么优秀,哪里那么容易被影响。”
  倪青原本只是随兴而发,渐渐的,却从自己方才话中回过味了,刚刚舒展的眉毛又一次皱了起来。
  她好像……真的已经习惯了倪青这个身份,从本能里认定倪建华和高芳芳是自己的父母了。
  可是……这真的对吗?
  “嗯?怎么了?”倪建华不明所以。
  “没什么。”倪青这么说着,心中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并不因他们而起,只是方才的话恰好触及倪青内心某片格外敏感的神经,进而,牵扯到一些往事。
  “爸。”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叫了一声,“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你真心地待一个人好,把她当做亲人,但其实她曾经加入过一个迫害过你的组织,并且一直瞒着你,你会怎么想她?”
  “好奇怪的问题。”倪建华摸摸下巴,“听上去像是什么小说的剧情。”
  倪青笑得很苦:“所以,爸,你的回答是?”
  “我会想,这孩子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倪青的眸光定格了。半刻,又随着声音颤抖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是孩子,又为什么觉得她有苦衷?”
  而倪建华抬起手,摸了摸倪青的头。
  “我一个奔五的人,不会轻易把谁看做父母,跟同龄人,也只会做朋友,仔细想来,只有认成小辈最有可能。”
  “我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大才,但自认为看人还算准,我若真心待谁,一定是看准了对方的底色,认定了她是个好人。”
  “只是这世上,为难的事情太多。好人有时也会出现在坏人堆里,被迫做些违心的事情,一直受着内心的拷打,比任何人都要恨自己,甚至一辈子都困在自责里。”
  “这样的孩子,我没法狠下心去责备她。”
  “青青,你说对吗?”
  倪青不敢看倪建华的眼睛,她怕抬起头,眼泪就要落下。
  她并非对倪建华的回答毫无预料,相处这些时间,她同样看清了自己这位父亲极其善良的底色。
  她如此发问,不过是想从一个个他者的口中,得到一遍遍的宽恕。
  问得越多,却越是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