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田醒春的脚步往左边迈,樊倩跟着她一起进入飞宏商场东边的月霞街。
  月霞街是一条小路,沿街的店铺大多拉着卷帘门,稀稀拉拉开着的几家,店铺门口也冷冷清清。樊倩一脚踩到路边被人丢掉的塑料袋,发出很大的‘扑哧’一声。她吓了一跳,缩着脖子东张西望,这才发现太阳不但烤干了身体里的水份,还烤干了大家的声音。
  蝉不再鸣叫,店铺无人叫卖,流浪狗也趴在阴影下吐着舌头,见到陌生人也懒得吠。
  踩过塑料袋的声音很快蒸发,樊倩耳边只剩下唯一一道声音。
  田醒春脚上洗的发黄的布鞋鞋跟敲击着水泥路,一下,一下,再一下,‘啪,啪,啪’,稳健有力的节奏。
  樊倩扯了扯衣服的后摆,沾满汗的衣服离开后背,一道热风灌进来,还是热。
  “田醒春。”樊倩的嗓子更加干了。她舔了舔嘴唇,用牙齿咬住下嘴唇的死皮扯了一下,在淡淡的血腥味里,她带着一星半点的哭腔,“刚才那个人……为什么不愿意帮你?”
  脚步声断了半拍。
  田醒春在阳光下眯着眼睛。路边水果摊上摆着很多翠绿的西瓜。水果摊的老板躺在这些西瓜边上小憩。他露着上半身,用一把大蒲扇时不时给自己扇扇风。
  “我不知道。”
  脚步重新恢复了原本的节奏,啪,啪,啪。
  樊倩见她终于有了回应,连忙继续追问:“那你怎么知道她知道许节的事情?”
  田醒春说:“那天她在上班。”
  “在上班就会看见吗?”
  “会。”
  “她不会打盹吗?”
  “不会!”田醒春站在烈日下,额头挂着细密晶莹的汗珠。她全身的肌肉绷紧,两只手都捏成拳,手背上有一根根青筋爆出来,“桂姨不会打盹!”
  樊倩急忙举起双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田醒春狠狠地瞪着樊倩看了一会儿,在确认她不会继续乱说话以后,田醒春松开手,继续往前走。
  樊倩小跑着追上去,“田醒春,你可不可以跟我说说许节的事情啊?”
  田醒春接着往前走。
  樊倩又说:“你跟我讲一点她的事情吧。这样以后我就不会说错话了。”
  田醒春动了动嘴唇,“好。”
  ——
  高一报道那天,我在教室里遇到许节。
  许节穿着比她大了很多的校服。她把校服袖子卷起来三卷,坐在教室最后排的最角落里。
  我一眼就看见她,但是没有在她身边坐下。我选第一排的最角落,和她是一条对角线。
  我是考到遂县的高中的,所以和班上的同学都不熟悉。她们对我也不友善。
  班上的同学们笑话我土,笑话我难看的发型和宽大的校服。
  我不为自己辩解,也不反抗,我什么话都不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也不知道说有什么用。
  我的命就是这样,任人欺负的。
  但许节不这么认为。
  她会在每一次有人笑话我,欺负我,按着我的胳膊要打我的时候第一时间冲出来。她会举着椅子,拿着棍子,用最凶恶的眼神和最大的声音咒骂,让她们滚。
  许节在学校里保护我,一次又一次,很多很多次,我数都数不清。
  可我们一直到高一下学期才说话。
  因为每一次她确定我安全之后转身就走,连“谢谢”我都是看着她的背影喊的。
  我们第一次说话的那天是大年初一。
  那天大家都很开心,我去街上买菜。街上有一个小摊子,卖梅干菜饼。
  我记得梅干菜饼的味道。梅干菜咸咸的,饼子油香,一口咬下去,会有‘咔嚓’碎裂的声音,很脆很脆。
  我不停地闻着香味,许节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也没有注意。
  她说:“你很饿吗?”
  这就是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天我们两个摸遍身上每一个口袋,最后也没凑出买梅干菜饼的两块钱来。我和许节在阳光下相视,尴尬地笑。她在摸口袋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胳膊上有伤:紫红色的,红的部分还有淤血。
  我知道那伤是挨打得来的。手指很凉,我贴在许节的伤上,问她是谁,拿什么打的。
  她说爸爸,皮带。
  我们开始在街上频繁的遇见,话说得更多。许节没有妈妈,她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她和爸爸在家。她爸爸爱喝酒,爱打牌,喝多了或者输了钱就用皮带打她。
  后来我们的话说得越多,开始躲在学校的天台上讲未来。
  许节说,以后我们一起考大学,跑出去,开梅干菜饼店。我们一起挣钱,挣很多很多钱,多到一辈子也花不完。
  我问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
  她说那样就不止可以给我买梅干菜饼,还可以给我买新衣服,新鞋子。我们就不用特意买大一点的衣服,也不用省着本子用,还可以吃好多好吃的。
  她说她以前听别人说过,城里有西餐,是外国人吃的,有意大利面,用番茄酱和肉碎做的浇头,吃起来是咸香咸香的。
  我质疑那能不能吃饱,许节就曲起手指敲我的额头,说真笨呀,有钱吃意大利的面条了,还没钱多点几份吗?
  她说的对。
  夏天快要到的时候,我和许节从家里跑了出来,我们到了阳县。
  许节说,她要和我组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第12章 8月22日(一)
  樊倩揉了揉扁扁的肚子,在烈日下眯着眼睛,一边走在上班的路上一边看街边的人。
  街边大概有五六个人,男的穿着黑皮鞋和黑西装,女的穿黑色高跟鞋和黑西装,长发有的披散着,有的在脑后扎成一个髻。
  她们在警察局门口没有修整好的黄土路上背对着樊倩弯着腰,和阳县格格不入。
  “小汪,小肖,你们那边怎么样了?”一位高佻的女性,看起来大概四十多岁。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侧身站着问其他人。
  被叫到的一男一女立刻应声,喊那人“骆绿”。
  樊倩转了个弯,满天星火锅店大红的招牌出现在眼前,她意识到不是“绿”,是“律”,她们喊的那个人是骆律师。
  她们是和‘断案’一起的人。
  空调的冷风顺着樊倩的手吹到小臂,她一头一身的汗水也被这股凉爽的风吹走。周身的温度一下子降下来,樊倩舒服许多。夏天果然必不可缺的还是空调。
  “你好!欢迎光——诶?”轻快,愉悦,明亮但是陌生。
  樊倩关上门转身,那个被所有人期待归来的女儿迎面撞进她的视线里。
  偏棕的中分刘海,头发随便扎了一下,鸡毛掸子似的架在脑袋后面。她和段宁亭有同样瘦长的脸型,很白的脸,脸上配了一双不算大的单眼皮眼睛和有些塌的鼻子。她的嘴唇不厚也不薄,是很红的一张唇。
  汪蕊拽着女儿的衬衫衣领,瞥一眼樊倩,对女儿说:“别着急,从这里过去五分钟都不要,你先把衣服穿好,头重新梳一下。”
  “妈妈,她是谁啊?”段岸转过头,喊‘妈妈’的时候不自觉软糯。
  汪蕊帮女儿扣好衬衫最顶上的一颗扣子,又把她的领子压平。她从身边的桌子上拿过一个塑料袋递给女儿,“这是你爸爸老家的亲戚,最近在店里帮忙。早饭记得吃,你爱吃的肉包子。”
  “我怎么以前没见过?”她看看汪蕊,又看看樊倩。
  下一秒她把眉毛拧了拧,压低语气:“妈妈!她是童工吗?”
  樊倩的心猛地震动。
  为什么呢?
  樊倩的手用力按压自己的小腹。这个断案长得普普通通,和樊倩想象中备受宠爱的女儿该有的公主一样的漂亮毫不沾边。樊倩三岁就能自己做菜给一家人吃,而断案二十多岁,衣服也要妈妈帮忙穿,早饭也要妈妈给她拿。
  她连头发都扎不好。樊倩摸摸自己整齐干净的马尾辫,为什么大家都爱断案?她不漂亮、不独立,还敢当着别人的面对妈妈发脾气,看起来很任性。为什么大家都爱她?
  樊倩直勾勾盯着段岸,空荡荡的胃叽里咕噜的叫着。
  但她没有听见,段岸和汪蕊也没有听见。段宁亭从后厨走到大堂,一眼就猜到现在的状况。段宁亭笑着对女儿说:“快去上班吧我的大律师,你放心,爸爸妈妈不会知法犯法的。”
  “可是爸爸,我跟你们说过法定用工年龄,她看起来连十四岁都没有!”段岸不依不饶。她和段宁亭差不多高,但脚下踩了高跟鞋,因此看段宁亭时要低头,气势就显得高高在上。
  她为什么能对爸爸这么大声尖锐的说话?
  火锅店门口的空调出风口呼呼向樊倩的身上吹着冷气。樊倩的手脚冰冷,额头上再度冒出细密的汗珠。原本舒适的温度已经变得让人不适。
  怎、么、可、以、这、么、对、爸、爸、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