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樊倩的脑子是生锈的齿轮,一顿一顿的运作,蹦出一个一个的字。
  汪蕊拍拍段岸的胳膊,“好啦,你别急,先去上班,等你下班爸爸妈妈给你解释好不好?”
  段岸的视线在父母和樊倩身上反复游移,段宁亭知道她的心思,软下语气向女儿保证:“昨天没有来得及,今天等你下班爸爸和妈妈肯定好好和你说。去吧,不然迟到了,骆律又要说你哦。”
  段岸把嘴巴瘪起来,眼皮垂下去,做了一个很丑的鬼脸:“那我先去了!爸爸妈妈再见。”
  她走到门口,弯下腰对一直盯着她看的樊倩挥挥手,“拜拜啦小朋友,如果你有什么要帮助的,可以到警局门口的那条街上找姐姐哦。姐姐和很多很厉害的哥哥姐姐们在一起做法律援助,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我们都会帮你的。”
  樊倩不知道自己给了段岸什么回应。
  段岸推门离开,汪蕊紧着跑了几小步,对女儿喊:“中午我给你们送饭!别点外卖了!天热,等会儿我就让你爸给你们送冰水!”
  段岸没有回头,很潇洒地抬手比了一个‘ok’。
  直到段岸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樊倩的视线里,樊倩大梦初醒。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热气从骨子里散出,驱赶身上的寒意。樊倩迎上汪蕊和段宁亭望向她的古怪的目光,张嘴说:“叔叔阿姨,你们别不要……”
  太阳好像从大门外照进店内,有一道很刺眼的白光扎进樊倩的眼睛里,她的世界被白光吞噬,而后一瞬转为全黑。
  第13章 8月22日(二)
  樊倩家里有一片地,地里种的是用来做梅菜的青菜。青菜收成之后,樊倩会和妈妈去地里摘青菜回家清洗晾晒。青菜需要晾晒一天半到两天的时间,然后把这些晒好的菜干分次放到蒸屉上蒸,蒸好以后还要再次晾干。在这之后,菜干还需要再一次蒸和晒,最后撒入盐。
  菜干每一处都要均匀地沾上盐,这样做出来的梅菜才会有滋味儿,才会好吃。
  樊倩最不喜欢的就是最后一步,给菜干涂盐。
  她的手常常因为干活而受伤,细小的伤口被盐浸泡,揉搓菜干时盐巴也跟着一起揉进伤口里。她痛得直流眼泪,但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樊倩给菜干搓盐,晒菜干,洗青菜,摘青菜,每天上学前给地里的青菜浇水施肥,在去地里之前,她还要给一家人做早饭。
  她和妈妈是家里两个不会停歇的陀螺,不是绕着梅菜转,就是绕着锅炉转。
  做得好是应该的。这些家务就该女人来做。
  做不好就该挨打。连这些活儿都不会做,要你干什么?
  ——
  段宁亭和汪蕊站在抢救室的门口,病床上是双眼紧闭,嘴唇发白的樊倩,病床边是忙碌的抢救她的医生。
  汪蕊的脸随着医生的动作越来越白,段宁亭伸手搭在妻子的肩上小声安慰:“不会有事的,她可能是长期营养不良。”
  ——
  梅菜是樊倩自己腌制的。她知道那东西被她洒了多少盐,有多咸。
  但饿极了,咸盐也是好吃的。
  樊倩已经察觉不出手上细密的疼痛,一边搓盐,一边偷偷揪一点点菜干放进嘴里含着。菜干起初是咸,后来变成苦,再后来连味道都没有。樊倩使劲吞咽,被口水泡的软趴趴的菜不知道是被咽下去了,还是黏在了嘴里。
  她用舌尖舔过每一颗牙齿,再舔过每一道牙缝,最后对着水,咧开嘴仔细看一看。
  樊倩必须要在下一次张嘴前检查清楚她到底有没有把菜干咽下去。
  ——她上一次挨打就是因为菜干黏在了牙齿上,而她没有发现。
  樊倩捧着一盆搓好的菜干走到厨房。妈妈正弯着腰在炒菜。她看见樊倩,始终皱着的眉头皱得更紧,额头两边的皮肤也跟着一起拧起来。
  妈妈问:“你嘴巴洗干净了吧?”
  樊倩的舌尖蒙着一层惨淡的白。那不是盐巴留下的痕迹,而是她原本舌头就有的色彩。
  她用水红色的舌尖舔一舔嘴唇,再把嘴巴咧开,露出歪斜参差的牙齿给妈妈看,“我没偷吃。”
  妈妈手中的锅铲划过大铁锅,发出咔咔非常难听的声音。她没有在意,顺手抄起一边在台上切好的菜倒进锅里。
  “哗啦。”
  白烟冒起来,阻隔了妈妈和樊倩。
  “等会儿我给你烙个梅干菜饼吧。”妈妈的声音从白烟之后朦胧地传过来。
  樊倩的舌尖再次舔过嘴唇,“梅菜是拿去卖的,你给我做饼,爸知道要打你。”
  妈妈没有再说话。锅铲划动锅子发出的刺耳的声音还在厨房里回荡。空气中很快有了白菜和猪油混合的香味。
  樊倩饿了,但饭菜不是她的。
  ——
  “这是你们的孩子吗?”急救的医生扭头,问汪蕊和段宁亭。
  两人先是一齐摇头,而后又一齐点头。汪蕊说:“不是我们生的,亲戚家的孩子。”
  病床上的樊倩眉毛皱了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
  樊倩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声“妈”。
  她嘴唇上的皮已经被她舔的服服帖帖,只是舌尖路过时还会有细微的刮蹭的感觉。那感觉不痛,但不舒服。
  白烟渐渐在散去,妈妈的身影像是罩在烟雾缭绕的香火中的菩萨。
  樊倩说:“你再生一个儿子好不好?我不想吃梅干菜饼,我想吃肉。”
  白烟散去了,妈妈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她看着樊倩,樊倩看着锅里的白菜。
  猪油炒的白菜,每一处都沾着猪油锃亮的光,油乎乎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樊倩已经想不起来荤腥的味道,她只是不停的想着:好香,好香,好香。
  “妈,我上次吃肉还是你生弟弟的时候。你再生一个儿子好不好?”
  家里不是吃不起肉,但肉要先给男人吃。
  樊倩的弟弟十岁,他不下地,但上学。妈妈每天会用猪油给他换着花样做菜。炒猪肉,蒸鱼肉,煎牛肉,连蔬菜都是用猪油炒的,菜里还有酥脆的猪油渣。弟弟有一盒子干净透亮的白米饭。那是妈妈一早就用电饭煲焖上的,新鲜的米饭。
  锅里油香的白菜生出一根根丝线,它们钻进樊倩的鼻腔,刺激她的神经。
  好想吃一口啊……一口就好……樊倩感到自己不受控的在往锅边走。她听不见妈妈的声音,听不到任何声音,眼里只有那口黑色的大锅和锅里香气扑鼻的白菜。
  我不想再偷吃梅菜了,我想吃饭,为什么不让我吃饭?
  樊倩的手快要伸进锅里,她身后突然有一股很重的力气。这力气把她从锅边拽到墙边。樊倩的后脑勺撞到墙上,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
  樊倩的头很痛,胃更痛。
  她醒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伸手要去按自己的胃。但一道力拦住她。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樊倩瞪大眼睛尖叫。
  “小樊,我是段叔叔。”
  尖叫止住。樊倩的视线从黑转为白,渐渐聚焦后,她看见了凑在她身前的段宁亭。
  段宁亭瘦长的脸皱起来,乍一看有点像披了一层皮的骷髅架子。樊倩认出了他的脸,没有继续尖叫。手腕上的力量松开了,是他的手松开樊倩的手腕。
  段宁亭坐回病床边的椅子上,说:“你蕊姨去店里要点粥,一会儿就回来。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樊倩使劲眨眨眼睛。她的眼睛干涩,后脑勺仿佛还留着撞到墙上的痛。
  但凉爽的空气,陌生的味道,熟悉又没有那么熟悉的叔叔。这一切都在提醒樊倩,她已经不在家里了,她在阳县。
  随着意识的回笼,樊倩的心又收紧。她摇摇头,用手撑着床想坐起来。段宁亭连忙站起来扶她,“怎么了?”
  “叔叔,叔叔……”樊倩说老家话,眼泪比余下的话先掉出来,“求求您别赶俺走,俺能干活,俺……”
  “嘘,好了好了,别说了。”段宁亭伸出一根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前,做一个噤声的动作,“你营养不良,现在先好好休息。”
  樊倩被段宁亭按着肩躺回床上。床上有刺,她一下子又想弹起来,“那我……”
  “我们不会赶你走的。”段宁亭的手在身前摆出一个往下压的手势,示意樊倩放心。
  第14章 8月22日(三)
  田醒春跪在地上,上身也贴在地上。她的手探进床底,摸出一条白色的透着红色印记的横幅。
  田醒春用手拍掉横幅上的灰尘。她把它一点点展开,平铺到床上。
  还、我、清、白
  四个大字是田醒春用不知道谁家装修剩下的红色油漆写的。她写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控制不住的抖。田醒春用左手按住右手小臂,坚持着把四个字写完以后,她丢掉刷子,举起横幅。
  还我清白。
  还我许节。
  田醒春抿着嘴把这四个字看过两遍。她小心翼翼地把横幅卷起来收进怀里,又摸一摸腰上的皮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