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杨相公。萧玠轻声道,这件事的确是陛下护短,但同样,也有些蹊跷。
  小秦淮若还在秦公掌握之中,其中人员必是他的眼线。那我年前重病一事,秦公不会被瞒了这么久才知道。而且这件事不只是家事,更是不折不扣的公事。
  杨相公,南秦已然独立,如果陛下公然追责秦公,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南秦与大梁交恶八年,今年政君北上,关系才得以和缓。在这样的关头,偏偏闹出这件事来,未必没有人推波助澜。而且背后之人敢用秦公拿捏陛下,说明他很清楚,秦公同陛下究竟是什么关系。
  萧玠的声音不疾不徐:相公说得对,这件事不得不办。但更重要的是,找谁来办。
  条分缕析,且意有所指。
  杨峥注目他良久,揖手道:殿下明敏。
  得到他的认同,萧玠扭头去看萧恒,却对上父亲出鞘的眼神。
  萧恒道:你想都别想。
  萧玠有些着急:但你有更好的人选吗?还有谁知道咱们家的内情,老师?可他们今日敢牵扯阿耶,明日未必不敢把我牵扯进来,真有那一天,老师能没有分毫忌惮?
  他撩袍跪下,仰头看着萧恒,阿爹,你知道的,最合适的人选,近在眼前。
  萧恒看着他,东宫不得干政。
  你从前连皇位继承都敢废,还用这套规矩绑我吗?萧玠调节呼吸,阿爹,你不能把杨相公一直留在京里,地方有更要紧的事要他去做。那这件事还能交给谁?交到旁人手中,你能放心?
  萧恒要拉他起来,这件案子我来审理。你不用操心。
  萧玠握住他的手和他相持,不肯起身,你是天子,天子不能事必躬亲,你已经管了多少事?上朝的奏对、地方的折子,但凡上报的案件你都要过问,除了我生病这一年,每年你还要巡视地方,问政事要遍访百姓,看收成要自己下地,你再这么揽事情,早晚会把自己累死!
  他仰视萧恒,阿爹,如果是三司都无法处置的大案要案,你要亲鞫,我无话可说。但这件事虽恶劣,却能按有司的章程审理。你要亲审亲判,不合规矩。你的精力有限,一日之内能处理的事务也都有数,你得把你的时间放到最该放的地方。我也这么大了,有些事情,我能帮到你了。
  杨峥旁观这场父子相争,心中只有叹息。
  皇帝对太子的过度保护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
  今年萧玠已经十六岁,萧恒却拒绝对他进行储君应有的政治教育。进行行政启蒙的太子詹事府如同虚设,萧恒并不禁止任何人对时政的议论,但在萧玠面前,这些话题变得尤为敏感。如果依据前代历史的经验来看,皇帝刻意将太子放逐出政治高层,无疑是废储的征兆。但当代所有人都看清,太子分明是皇帝的命根。
  萧恒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顽固让杨峥都感到不可思议,他曾在私下对萧恒进言,请皇帝为太子计以深远,培养他应有的政治素养。萧恒委婉地拒绝了,这说明他仍没有放弃废除皇储制度的梦想。
  杨峥则比他现实,太子从没有离开过政治斗争的漩涡,从前和现在都是,以后也不会例外。杨峥说,陛下此举,无异于割断殿下求生的绳索。
  对此,萧恒仍固执地表示,自己可以做那条绳子。
  让萧玠置身事外是萧恒一直以来的努力,事与愿违的是,萧玠一直处于政治的风口。哪怕此前,萧玠自己也对朝政持一种避世态度,但一个时代有自己的规律,他这种遗世独立的姿态无法延续很久。
  就在这一天,杨峥眼看一条剪断的脐带被历史抛出,作为绳索套上萧玠的脖颈。
  萧玠没有挣扎。
  他顺服、主动地走到这座囚笼中去。
  良久,萧恒沙哑的声音才在殿中响起:阿玠,阿爹不想让你掺和这些事。阿爹只希望你这辈子,能高高兴兴。
  但你愁眉不展,我怎么高兴呀。萧玠放软声音,看着握住自己的父亲的手。粗糙,生皱,疤痕遍布,但这双手还是那么有力,叫他握着,是那么踏实。
  他叹口气:阿爹,我只是活不过二十岁
  萧恒喝道:萧玠!
  我只是活不久了,不是会立时死掉。我活一日,就做一日太子,就该担起我应当的担子。你叫我帮帮忙,算是为我积福,好不好?萧玠轻轻道,别让我觉得,我是个白吃民脂民膏的蠹虫。
  萧玠等他的回复,却许久没有听到萧恒的声音。片刻后,萧恒道:这件事再商议。
  阿爹!
  你听话。萧恒拉他起来,握着他的手臂,低低道,我再想想。
  ***
  萧玠离开后,杨峥没有立即离开两仪殿。他抬头,看到李寒红衣含笑的图像。
  萧恒立在其下,抬首与画中人对视。
  他对杨峥说:地方的事还是由你全权处置,王云楠的事
  杨峥明白他心中挣扎,叹道:臣领旨遵命。但臣有言不得不说,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个太子一个秦公陛下的软肋全让他们拿捏在手,想过如何破局吗?
  萧恒说:其实也容易,我可以直接杀人。
  他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让杨峥浑身的肉都一跳。
  萧恒看着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反应,继续道:到底谁该杀谁该留,别说我,你心里也有个谱。我给他们罗织罪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毕竟我是皇帝,金口玉言。我说他们谋逆勾结当诛十族,有人敢只杀他们的九族吗?就算他们把他阿耶推到明面上,我一口否决,他们有什么法子?
  杨峥听着他越来越平淡的声音,突然有些抽离。似乎他面对的不是萧恒而是皇帝,历朝历代生杀予夺均在其手的皇帝。这个认知让杨峥感到无比可怕。
  萧恒只是看着他,问:士嵘,我觉得大抵不会杀错的人,有没有杀错的可能?
  杨峥欲言,终是默然。
  萧恒道:人的判断会有偏离,万事不可能尽在我的掌握。像这一次,像之前的很多次。我有时候想,如果把他们都杀掉会便宜很多,但如此杀人究竟是改变结果,还是走回最初的恶果?
  他看向殿内,说:我一直在抵抗。
  每个君王都拥有至高的权力。前一刻能让你生不如死,下一刻能让你一步登天。生杀予夺不过翻覆之间。
  每个君王都会有无尽的欲望。权欲,色圌欲,征服欲,滥杀之欲。他们的一己之欲可以用整个帝国填满,帝国的供奉也会让他们欲壑难填。
  这似乎变成了君王的天性,而萧恒十数年竭尽全力,在抵抗这种腐蚀。
  抵抗权力的腐蚀。
  抵抗欲望的腐蚀。
  抵抗似乎通达理想的捷径的腐蚀。
  萧恒说: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把他们杀了,把他们全部杀光。我一挥手三大营和禁卫军就能帮我做到。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要来这里静坐,我要听李渡白拷问我:我现在更像一个皇帝,还是一个废皇帝的人?
  一个人,生杀大权握于其手,很容易丧失对生命的敬畏。
  不只对善人和亲人,还有对仇敌作为人的生命的敬畏。
  天子至高的杀戮大权,是一个打开后再难旋死的阀门。今天他能越过司法杀掉这群人,明天就能杀掉一切反对他的人。
  再往后,他会毫无负担、心安理得地杀一切想杀的人。
  为什么会毫无负担?因为这是解决矛盾的一条捷径。
  尤其是一条通往正义的捷径。
  怎么才能清除前进路上的障碍?杀了他们。
  怎么才能实现那个美好圆满的理想?杀了他们。
  怎么才能让正义立刻伸张?杀了他们。
  这是个无比可怕的推进,杀越多的人,就越接近正义。
  但每个对立的人,都是罪当至死吗?
  如果我杀掉所有人所有罪不至死的反对者来实现正义,那我所实现的正义,真的是我要实现的正义吗?
  萧恒看向杨峥,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表情,是任何臣民面对一个真正的君主所产生的畏惧之情。
  萧恒说:杨卿,你其实不了解我。我有至少十年的时间在不分昼夜地杀人。登基后我在朝堂杀人,青年时我在战场杀人,更早的时候我可以在任何场合杀人。我今天可以坦然告诉你,我会为杀人痛苦,但同时,我也对杀人上瘾。我比任何一任梁帝都更有做暴君的潜质,现在生杀大权在我手里,其实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