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所以,国法是我的一条底线,我必须恪守它,以免把整个国家陷入更可怕的境地。萧恒说,有朝一日我会杀掉一些人,那一定是因为他们犯下无可饶恕、证据确凿的重罪,而不是因为他们阻碍了我走向正义的道路。
  萧恒看向画中李寒,道:我们一直把打压世族和惩治贪腐结合在一起,但你觉不觉得,贪官和世族其实不能粗暴地一概而论?郑氏夏氏还有你杨氏,都是世族大家,夏公梧捍卫世族尊严,但他跟王云楠兄弟能够等同吗?
  萧恒声音有些飘渺: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的所作所为或许正义,但到底是对是错?
  杨峥讶然道:陛下?
  萧恒道:早年的变法不可谓不激烈,从上至下的制度条例,能动的大方面我和渡白都动了,但结果你也见了。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对的事情无法做成,为什么百姓宁愿要容忍压在他们身上吸血的人,也不愿意接受一个新的可能。
  他没让杨峥回答,而是直接给出答案:因为穷。
  我以前解决穷的思想,就是征收剥削者的不义之财。我们查贪是为了整治不均,但这只是其一。百姓穷苦,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总的钱太少,钱生得太慢。
  就像种地,一亩地能种出一石半的粮食,其中一石被世族侵占,只剩半石分给百姓。重新分配他们盘剥的那一石粮食固然重要,但如果我们能有法子,使亩产两石甚至三石,百姓会不会过得更好一些?
  杨峥会意,道:技术要改。
  萧恒颔首,改技术是要普遍推行的事,不仅要花钱,更要支持。不少老世家泥古不化,但也有一些人,有活络的心思。夏公梧对农具和纺织改革的事很上心,对火器研制,有一些年轻新贵,也有更包容的态度。
  杨峥道:陛下是说嘉国公世子?
  他就知道萧恒让虞闻道近身萧玠,不只是陪伴的事。
  萧恒道:你还记得去年阿玠为什么要住到行宫吗?
  杨峥回忆起奉皇十五年那场艰难推进的军械改革。萧恒要将十之有八的硝石矿收归国有,颁布火药私制的禁令,还要改良火器。
  硝石矿盈利巨大,几乎均由地方豪族垄断,更别说军械制作能刮出多少油水,世族几乎倾巢而动,掀起巨大的反对浪潮。
  但其中并非没有中立,或者微微倾斜向皇帝的声音。
  杨峥会意:臣记得嘉国公并没有协同表态。
  萧恒从供奉画像的香案上拿过一只匣子,取出一份图纸交给杨峥,你看看这个。
  杨峥打开,大吃一惊。
  是一幅新式火铳的图纸。
  更是萧恒新进推行改良的军械之一。
  真正让他惊讶的,是图纸侧所署的绘者姓名。
  臣嘉国公世子虞闻道再拜谨奉。
  杨峥微微吸口气。
  果然,虞山铖的儿子、嘉国公的嗣子怎么会是个膏粱纨绔。
  还不只这些,萧恒捏了捏杨峥的手指,近日虞山铖以立后大喜为名捐了一笔军费,有这个数。
  杨峥睁大眼睛,虞氏富裕至此?
  萧恒问:你觉得地方贪墨,嘉国公府能独善其身么?
  这的确是一个示诚,但未必不是另一种暗示。
  在改革矛盾激化之际,萧恒没有明文废除部曲制度。虞氏能够进行如此精密的火器设计,其部曲之中,一定有虞成柏虞山铭留下的精兵,这是其一。
  其二,虞山铖手中,一定有比此类更高明的火器。而他能轻易拿出这笔资奉,未尝不是一种新的试探。
  试探萧恒的底细,试探打压世族和革新技术这二者,谁才是萧恒心中最重要的一节。
  做敌人还是忠臣,你说了算。
  杨峥问:这笔资奉
  萧恒道:我收下了。
  杨峥道:陛下要化敌为友。
  萧恒道:也是韬晦待时。
  诸公之乱不能再来一次,就算来,也要先发制人。他和画中李寒对视,如果要废除世族制度,和虞氏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如果只是打压旧贵族,嘉国公未必不是助力。怀帝朝后,虞氏没落,他把儿子送到阿玠身边,也有依附未来的新君,恢复荣光的意思。
  既如此,萧恒对老派势力的打击,虞氏会鼎立支持。更别说虞闻道这个未来的继承人,对技术改革抱有积极包容的态度。
  萧恒想要进行的工具改革,不管在人力物力还是政策执行上,有这些开明世族的支持会容易很多。
  更何况,虞山铖私有火器,到底得防患未然。就算从长远的制度改革来看,从前对世族一概打击,只能使其抱成铁板一块。如今外力撤掉,新旧世族交锋、新思想和旧观念争斗,对早晚要废除世族制度的萧恒来说,是一次坐观虎斗。
  杨峥道:臣领会得。
  新式火器已经加紧研制,有关火炮,我已经让兵部协军械监改良造炮。这次叫你,另有重任托付。萧恒道,嘉国公府高风亮节最好,若非此,收集虞氏各种罪证,调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地方贪墨和这件事皆非易事,我会选一些年轻人做你的助力。
  杨峥了然:选士也快落定了。
  制度改革暂缓,这些行动也要隐秘起来。萧恒说,团结能团结的一切势力,发展我们要发展的东西。现在,先争朝夕。
  晚风吹拂,壁上卷轴微动,画中人欲下丹青来。
  等离开两仪殿时,杨峥已经忘却,萧恒回避了他最初的问题:
  如果有朝一日萧玠这根软肋被犯,他会怎么办。
  第43章
  殿试一般在春日举行,故称春闱,但因萧玠一场大病,被一拖再拖到夏天。在这场不同寻常的夏闱里,萧恒做出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
  此次殿试,允许太子旁听。
  这像是一个讯号,一直将太子保护在朝堂之外的天子,开始让儿子接触朝政。
  殿试当日,六月初一,五更天至,萧玠便从床上爬起,早早穿戴好朝服。秋童奉旨接他过去,见了人便笑道:瞧殿下这正襟危坐的,还以为要跟举子一块应试呢。
  萧玠有些不好意思,只问:阿爹呢?
  秋童道:陛下一早往昭阳殿去了。
  萧玠没料到萧恒竟走得这样早,忙要出门。秋童笑着将食匣子捧上来,道:不急,殿下忘了,奉皇二年之后,文正公就把殿试的体制改了。举子们的卷子送到,考官们确定名次、并由陛下御览钦定后,众举子还需去含元殿单独问对。到时候陛下根据他们的卷子答随机提问。陛下说了,殿下在问对前赶到就好。
  萧玠便整理衣袍,边道:其实我不太明白,既然确定了名次,又何必单独问对?
  秋童道:听陛下的意思,是心中有数,好知道如何安排官职。嗐,殿下去瞧瞧就知道了。
  萧玠赶去含元殿时正遇见众臣工辞去,他也就知道,名次已定。接下来的问对无需众员参加,只天子和主考官在场即可。
  萧恒仍在翻看卷子,萧玠的位子就安置在他身旁,用一道珠帘阻隔。等他坐下,萧恒便递卷子给他看。
  萧玠看清卷上的题目,心中咯噔一跳。
  他低头去看杨峥,这次殿试的命题人和主考官。夏秋声作为主考之一也在当场,与杨峥左右站齐,又相互对立。
  萧玠知道,同样与题的夏秋声曾反对题目,但父亲并未采取他的意见。
  这次的试题很简短,也很犀利,只有五个字:
  论官逼民反。
  突然,萧恒翻动试卷的手指一顿,纸页响动声停止。
  他抽出一张卷子,从头到尾看过,对一旁的秋童低语几句。秋童当即下阶,扬声道:宣清河考生崔鲲入殿。
  秋童唱名的余音回荡之中,萧玠隔着珠帘,看一个青色身影跨入殿内。
  身形清瘦,面容清秀,穿一件寻常儒衫,先向萧恒下拜叩首。
  崔鲲抬起头时,萧玠蓦地睁大双眼。
  他抓紧座椅扶手,竭力遏制自己的身体从椅中弹起。
  下方,是一张他无法忘却、难以忘却的脸。
  春日,他拂开柳枝,见郑绥对面,是一双持有香囊的素手。他视线上移,看到那个女孩子。
  她被众人称呼为崔娘子,尚不能飞的乳燕是她的名字。
  而今天,含元殿上,那双素手向上而揖时,那张脸颊抬起。它们的主人正掷地有声道:
  臣清河崔鲲,叩问陛下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