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萧玠胆战心惊。
  她不是许嫁郑绥、一同离京了吗,如今怎么女扮男装参加科举?
  这是欺君重罪,万一父亲为此动怒
  萧玠心中打鼓时,萧恒已放下试卷,道:起来说话。崔鲲,你在卷中讲,民反的结局并不正义。
  是。
  你的试卷我看过了,现在你再同太子讲讲,你为什么认为不正义。
  崔燕微崔鲲的嗓音变了,不再是少女的清脆,而是一股沙哑的柔和:臣遵旨。依臣之见,民之反是不得不为的反抗暴政之举。但历朝历代的民反结局不过有二,其一,为官招安。要论招安,就要先论逼民造反的贪官由何而来。臣所见,贪官之贪并非一人之贪欲,而是官僚体系的不清明所造就。各级官吏各为派系,凌驾于上,百姓或为官官相护的牺牲品,或为政治斗争的垫脚石,体制没有更改,只会有无尽的贪官。既如此,将造反者招入这样的官僚体系,只是为更大的贪欲驯养伥鬼。其二,官招安,民坚决不从,继续造反。若造反失败,九族尽灭,造反成功,说明当政依旧昏庸无道到极端的地步。但,若是成功之后呢?
  萧玠看向萧恒,见父亲点头示意崔鲲继续说下去。
  崔鲲道:依臣之见,农民造反的原因,无外乎一个极为朴素的愿望:获得土地。大梁以农为本,那土地就是天下之人的立身之本,皇权更是建立在土地权利之上。臣斗胆,与其说陛下是天子,不如说陛下是大梁最富裕的地主。
  崔鲲心底多少有些忐忑,声音渐渐止息,却听到天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说下去。
  崔鲲深吸口气,道:是。如果将天子看作地主,那历朝历代的谋逆造反,本质上就是对土地的争夺。官与民的矛盾,归根结底是地主和农民对于土地所有的矛盾。而民之反,即是被地主压榨的农民奋起,取代旧地主,成为新地主继续盘剥。周而复始,无穷无尽,这就是民反结局最终导向的不正义。而官之不正义,不如说是地主之不正义。臣万死,若追本溯源,最大的地主指向并非官吏。
  这样一席话,萧玠听得心惊肉跳。连夏秋声都忍不住道:崔郎,这是面圣,你慎言。
  杨峥却道:他的卷子陛下已经御览,名次也是陛下亲自拟定的,倘若慎言,岂非欺君?
  夏秋声终究没有同他御前争执,崔鲲答毕,也静下来。萧恒再度开口:崔鲲,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不用着急,想好后作答。
  崔鲲应道:是。
  萧恒看着他,语气平和:你听好,是《孟子》《梁惠王上》的一句话。你认为,罔民者何也?
  话一出口,杨峥和夏秋声同时抬头。
  这是奉皇二年科举殿试,由李寒亲拟的题目。
  坑害天下之人的人,是谁。
  殿中寂静。
  所有人都在等待崔鲲的答案。
  少顷,崔鲲冲萧恒跪倒,叩一个头后,她挺起脊背,直视君王。
  臣谨对。罔民者,君也。
  第44章
  萧玠身形一震,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萧恒的掌心覆住他,对崔鲲道:继续。
  崔鲲抓紧衣袍,深深呼吸几下。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但并没有就此中断,百姓苦难的原因,天灾只占少数,人祸才是大头。就算官逼民反的极端之例,百姓的所求也不过活命和吃饭而已。活命不得,在于贫,民间作乱,在于穷。而导致贫穷的原因里,财富不均只是皮毛,权财固化才是根本。在当代,土地、财富和权力的获得,靠的不是能者而居,而是姓氏继承。年深日久,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贵者愈贵而穷者愈穷。所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若以水比时局,活水为善,死水不善。活水流动,故而清澈;死水静止,故而腐朽。要看谁在罔民,只需看谁的权力和财富最高、最重、最根深蒂固。世人皆骂昏官,但真正至高至尊的,不是官吏。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抖,也越来越大。崔鲲再次叩首,回禀之声在含元殿回荡:臣万死。但臣所议并非陛下,而是历代之民、累朝之君。君主在堂,百姓在野。君主称龙,百姓似草。君主一餐之龙肝凤髓,为万民千日所用之谷秕糟糠。君主取用,俱为百姓供养,然百姓所捐之税,本当为国库之用,为开路、为赈济、为架桥,为布教育、为养清廉、为设学堂。而历朝历代,公私不分,一朝之国库,俱为君主一家之私产。使建业之木、仓廪之粮、放赈之肉、济寒之衣、富国之技巧、嘉奖之金银,为雕梁、为美酒、为宴飨之精脍、为粹白之裘、为王孙取乐之玩艺、为妃嫔争宠之钗钿,如此种种,屡见不鲜。臣冒大不韪,发此言论。如此之君,岂非千古之贼,罔民之本?
  她额头抵在地上,脊背微微颤抖。
  长久的静默后,萧恒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很好,你下去吧。传下一位。
  崔鲲再次叩首,起身退出含元殿。她跨出门槛时,大内官秋童正扬声唱名:樾州考生,汤惠峦
  ***
  晚饭时,萧玠第三次把汤匙掉到碗里。
  萧恒没法不看他,在想事情?
  萧玠将汤匙捏起来,点点头。
  萧恒没有追问,夹过一条黄花,将肉剔到碗里。
  等他将一枚鱼骨头完整地剥出来时,萧玠终于问:今日崔鲲这样顶撞,阿爹不生气?
  萧恒把那碗鱼肉递过去,反问:阿玠觉得,他讲得不对吗?
  萧玠想了想,可是到底君为臣纲。
  那君为臣纲的道理,一定就对吗?
  这把萧玠弄糊涂了。
  他愣了一会,才想起自己的初衷,道:臣虽不太赞同崔鲲所言,但臣感觉得到,她是一片忠心。哪怕她奏对有不妥之处,也希望阿爹宽大视之。
  萧恒笑道:原来殿下是来求情的。
  萧玠慢慢搅动粥碗,嘟哝:但阿爹本就没有惩戒她的意思。
  萧恒看他挟了块鱼肉,细细嚼了好久,像下定什么决心,问了父亲另一件事:今日崔鲲奏对的问题,是奉皇二年的笔试题目?
  是。
  臣听闻裴玉清也是二年的进士,一直以来也颇得阿爹器重。萧玠看向父亲,那阿爹对她的芥蒂,是因为知道她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吗?
  芥蒂?这把萧恒问糊涂了。
  萧玠咬了点嘴唇,道:裴玉清死后,阿爹不追谥、不设祭,更别说吊丧。如此冷待,难道不是芥蒂?
  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是玉清的心愿。萧恒道,大梁官场辱没了她的气节,不能再玷污她的尸骨了。
  萧玠心中酸涩,不知如何开口,突然听萧恒道:倒是今天这位崔鲲,叫我像瞧见了故人。
  他这话一出,突然撂下筷子,起身就走。
  萧玠胸中砰砰作响。
  阿爹素来目光如炬,难道遥遥一面,他已经认出崔鲲身份?
  他似乎对裴兰桥没什么成见,那崔鲲呢?如果有,自己保不保得下她?
  如果保不下他怎么和郑绥交待呀!
  这一会,萧恒已经走回来,手中拿一张卷子,卷头落着弥封关防的钤印。
  萧恒递给他,这是裴玉清殿试的试卷。
  这张卷子保存得很好,泛黄纸页上,故人笔迹似乎犹有余温。
  萧玠接过来,一下子跳进眼中的是萧恒的朱批,鲜红六个大字:第一甲第三名。
  萧恒的一句话更是平地之雷:当年我的本意,是要点她为状元。
  他见萧玠讶然,笑了笑:被你老师劝阻了。
  萧玠一愣,才领会这个老师指的是谁。他有些不解,但老师素来刚正不阿
  这不像李寒的作风。
  提到李寒,萧恒的声音总是有些异样。他抬起头,正对上壁上李寒丹青绘就的目光。
  萧恒缓缓道:你老师说,宝剑之锋十年一磨。科举再开,世族本就怨声载道,榜首若不出自世家,只怕这把宝剑尚未磨成,就会被中道折断。为国识才易,为国储才难。
  未料他一语成谶。
  萧恒没有继续讲下去。他的那颗心,萧玠却全然明白。
  裴、李二人相继折损于京乱之中,而萧恒认定,这场灾难的导火索是他过于心急,在剪除汤氏后不加安抚,反而直接推行变法,这才叫世家狗急跳墙。
  对他二人之死,萧恒一直悔恨颇深。